第5章

再過一周是元旦，傍晚理發的學生扎堆兒往店裡鑽。染的姑娘尤多，專挑刁鑽的系染。呂知春調休，留杜冬和喬奉天在店裡小陀螺似的連軸轉。

喬奉天收拾完地上的一地「五彩」發屑，對著鏡子補了層底。

這是喬奉天在職高裡養下習慣。最初是因為在職高裡學得就是妝發，再後來，是發現這樣可以蓋住腮角上的那一小塊豆沙的瘢疤，再到最後，純粹是因為自己樂意。

男人拿著撲的樣子太過違和而不倫不類，說喬奉天娘們兮兮都是輕的，更有甚者直接懷疑他是別認知障礙。異樣的探問與議論喬奉天聽多了就習慣了。

別認知障礙純屬放屁，喜歡男人又不代表自己是人。

誰說男的不能上底？

別人越不能接，越嗤之以鼻敬而遠之的事兒他反倒越是想做。這子企圖悖德且不可名狀的逆反勁兒，很久之前就一直扎在喬奉天心裡。

「約會啊？」杜冬早都習慣了，捻去齒梳上的一揪頭髮，隨口侃。

「那必須。」喬奉天怪調地開玩笑，把圍巾往下上一兜，推開店門，「撤了。」

「去你大爺的又留我一人關門！」

何前定的是食為先的二樓包廂，店面落在往前一站的水利局旁邊，走路就能到。

喬奉天沒等進了包廂門，就先猛打了一串響亮的噴嚏，沖的鼻尖發紅髮亮，眼珠潤。何前過來把門一開，探出個腦袋，「哎喲我的天誒，您這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我當地震了呢。」

喬奉天對著他腦門給了個腦瓜崩兒。

何前和喬奉天打小認識，都是郎溪村出來的，又都在利市謀生，好死不死也都是gay圈裡的人。唯二不同是，何前就職於一家上市的貿易公司，要混得更面鮮些；也沒和家裡坦白出櫃，境況要相對輕鬆自在些。

這次是喬奉天做東，謝何前幫他托關係找到了利大附小的招生主任，解決了小五子升小學的麻煩。

「小五子你準備讓他上重點班？！」何前扯了扯線的領，手把桌邊剝剩的鹵花生殼兒往喬奉天頭頂上一丟，「你沒聽葉主任說進重點班要多一萬的贊助費啊？！」

「嘖。」喬奉天偏頭躲開，垂眼翻看著菜單，「手欠啊。我知道要多。」

「那你還你是不是有病，人一個區區小學能分出什麼好賴來啊，你有必要掐尖了腦袋把小五子往裡送麼？」

何前不明白喬奉天為什麼要多花這不明不白的冤枉錢。按他說，這他媽擺明了就是利大附小給外地人絆的一道坎兒，就是腦門兒上寫了「想賺錢」。

「喬梁哥能存幾個子兒就這麼往水裡砸？小五子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喬奉天點了一份三黃，一條松子魚，一份明爐烤鴨和一盤什錦時蔬，隨後又加了一瓶口子窖。他把菜單往服務員手裡一遞，「我就沒打算跟我哥說。」

「沒打算說什麼？說你要送小五子進重點班的事兒？」何前瞪了瞪眼睛，「哎喲我天你準備自己掏這一萬塊錢？！」

喬奉天叩了叩桌面，撿了顆花生米放裡嚼，「你說話能不能別帶那麼多歎詞兒？」

何前當他是默認。捋了一把劉海，一下子咧笑了，翹著拇指給他手「點贊」，「行，你厲害，做小叔做到這份兒上，我真是開了眼，不知道的當小五子是你親兒子呢。」

喬奉天往他頭上丟了粒花生仁兒，圓滾滾地順著領溜進了裡深。

兩人酒力都不大好，喬奉天雖要強些，可惜容易上臉。來回幾杯進，桃花夭夭，活像蒸了桑拿似的兩頰帶紅。他手一手支頤著下，一手把手背在顴骨上降溫，漫不經心地聽何前一邊夾著盤裡的胡蘿蔔丁，一邊「傷春悲秋」。

「奉天啊。」

何前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麼，「我比你力大多了，你信不信？」

喬奉天自嘲似的抿了抿，「你丫能有什麼力，三天約一小炮，五天約一大炮的。你和你bluded列表上的好友快挨個兒睡了個遍吧，啊？」

喬奉天這話確有誇張，但建立在一定事實基礎之上。

何前圈兒裡的「活躍分子」，來往不拒，順眼就行。私生活而不做管理，上下皆可，全憑自己個兒開心。要一個個分門別類數給林雙玉聽，保準能氣得厥過去兩回。

喬奉天提醒過他，讓別玩兒的太過火，他也是隨口打個哈哈就翻了篇。

「我在郎溪村貓嫌狗不待見，見人就差繞道走了，你跟我比？」喬奉天繼續說。

何前以為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了喬奉天的痛楚，「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沒怪你。」

何前悶頭又吃了兩口魚，咽完了把筷子一放，手疊在後腦勺上，後仰進椅背裡。

「這麼些年我是過得浪糜爛的，我承認。」何前看著包廂頂上的一串水晶吊燈，暖黃的燈將他的臉映明暗兩頁，「沒人拘著我就放縱唄，我就瞎胡鬧唄，這玩意兒其實都是有癮頭的。」

喬奉天沒約炮的習慣，不能做出評價。

「越往深裡走我就越不相信兩個男人之間能有什麼狗屁真。」

「越往後我就越發現這就是閉著眼一發爽一發的事兒，千萬別往心裡頭擱。」

「越往後我就越發現這路本回不了頭。」

喬奉天聽素來沒心沒肺，心眼兒比碗的何前長吁短歎做了首「現代詩」，支著額角一下子樂得不行，「哎怎麼了你今天，彗星要撞地球還是怎麼，炮王知道要迷途知返了？」

「我不是知返。」

何前跟著一起樂，「我是突然就想開了，覺著沒勁了。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得柳子丁麼？」

「一點點。鐵路局的，你說他高個兒活好。」

「我當時是真喜歡他，真心，睡完之後我就去上趕著倒追了，上躥下跳折騰半拉月人屁也不給我放一個。前天我又約了一個電臺的，丫在賓館手欠翻我聊天兒記錄，指著柳子丁那頭像，你猜他跟我說什麼？」

「說什麼？」

「他說這人他上次約過，說他起來特婉轉特好聽，說他那一晚上把柳子丁從床頭到床尾。」

喬奉天沒說話，抿了抿，看著何前耷拉下來的眼皮。

「我那天也把他從床頭到床尾，弄得自己肚子打差點沒爬起來上班。早上躺在被窩裡我就想啊，咱們這些人怎麼就跟那些野狗似的，見不得人，盡在見不著的地方幹些自己知道的骯髒事兒……」

喬奉天猛就想到了呂知春，想到他前些天在醫院，眼神乾淨地問他，這個圈子是不是真的只是走腎不走心。

自己當時沒有答。

窗外，突然「砰」的一聲巨大響。

兩人被暫時打斷了紛繁思緒。就著窗子同時往樓下看——是對面馬路上一輛寶藍的私家車沒留神懟上了一輛小電驢的屁。

電驢上的矮胖人翻下車座順地滾了兩圈，毫髮無傷的前提下，姿矯健地從原地彈了起來，兩步走到車窗前「」一頓猛鑿，「你娘」、「他娘」的髒字兒，著從裡往外蹦。

瞇眼看著從電驢上滾下來的一地湛黃的金桔和七八張福字兒，喬奉天才驚覺，元旦往後再數兩周，就是春節。

「又要過年，又得回家被我媽著問我怎麼還不談朋友。」

何前怔怔盯著對面流爍的霓虹兀自出神，「跟上刑似的……我真是快他媽繃不住了。」

那能怎麼辦。

憋著，忍著。

喬奉天這話只在心裡說。面兒上，他湊上前拍了拍何前的肩膀，「車到山前必有路。」

吃完了飯，何前八分醉意。喬奉天替他繫好了夾克，攔了輛出租，順手把錢也給付了，「坐穩了別倒，來，看著我。」用手捧過他的臉左右拍打了兩下，「到家給我打個電話，記住嘍。」

看著出租開遠，喬奉天這才了脖子，往手心裡哈了一團白的熱汽。

他自己其實也是微醺，只是人還正常清醒，不至何前那樣兒兩步一歪，順著馬路牙子都走出不直線。

利南人近些年來「故步自封」，靠吃改革開放的老本兒尊大排外，名聲兒漸差。但利南終究是地西南的一線大市，高樓林立，夜景極。喬奉天路過巢江大橋時，冷風刮得正是兇猛。如墨濃黑的巢江水面上，像連綴起天上的星一般，將停岸漁船上的夜燈並一串。船舷上的斑駁漆面在夜裡融攢集的一團灰方塊，順著順面微微起伏。

大橋上的天排燈照的週亮如白晝，破風駛過的璀璨車水帶著喧囂氣流與銳利鳴笛。

喬奉天想到自己剛來利市生活的那年，七分無措，三分嚮往。站在大橋上，對著一如今夜的江景，把自己的未來規劃地比花兒還。

離了鹿耳郎溪村，還礙誰的眼？

有手有腳，錢自然能賺，房子自然會有。

自然會不期而至。

喬奉天十九歲時的世界觀，還猶如一本花裡胡哨的青春勵志的言雜誌，薄勻不破，生。

沒吹五分鐘江風，喬奉天就頓覺腦仁一一地疼，忙裹了圍巾，低頭快步往店裡走。

杜冬一抬頭瞅見是喬奉天回來了，立馬樂的見牙不見眼，「哎喲我親哥你可太良心了！我當你直接回家了呢居然還能回來。」

他匆匆忙忙把手裡的平剪往鏡臺上一擱，在半圍上來回了手，「李荔剛吵吵讓我陪看場電影我正愁不開呢。」

喬奉天了鼻子，一邊摘圍巾一邊樂，「趕的呀，我關門，快去吧。」

杜冬從包裡掏出線帽往瓢腦袋上套，邊走邊指指拐角的那臺理發椅，「哎！那個客人要洗個頭理個發，快去給服務一下，我先走了。」

順著冬瓜手指的方向，喬奉天注意到理發臺邊那個正低頭按著手機的男人。

「鄭斯……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