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十九年前，喬奉天出生在郎溪。喬思山祖上是地主階級，分不好，到他這代，上雨旁風。老喬家當時，只有一間紅磚正屋，一間土坯偏屋。

生下來的時候白淨乖巧，雕玉琢的一團，漂亮的不像鄉下的潑皮孩子。林雙玉喜歡的不得了，說他是老天賜給喬家的寶貝。

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夫妻倆，點了一夜的燈，給他擇定了書裡的「奉天」二字。

喬梁大他五歲，比誰都要偏這個雪人一樣的蘿蔔頭弟弟。牽著他他攀高爬下，捉魚蝦，有好讓他嘗，有責替他擔。看他雨後春筍一般長著個子，像花開一樣舒展開清晰的眉目。

那時候的喬奉天，溫和勤儉，是被村裡的長輩舉著大拇指，說以後有大出息的朗淨孩子。

那時候他還很依賴林雙玉，對所有東西的喜誤深淺，都要依持母親的想法。

林雙玉那是在郎溪的一家油作坊做工，分白班和夜班。喬奉天寧願去上白班，不要去上晚班。能安安靜靜等等著媽媽天黑之前回來，總比看著他迎著夜離開要舒服。

意識到自已異於常人的不同，是在郎溪讀初一。

喬奉天喜歡盯著男生稍將將長上細髮的韌黝黑小看，想要用手去碾男生手指上而突出的骨節，喜歡他們脖子後面一叢剃的乾淨扎手的頭髮茬。

想，想近，想突破那段普遍適中的安全距離。

他會不自地怔怔著聚在一堆朗聲說笑的男同學們，等到外界的細微響將他驚醒，回過神，才會慌地心砰砰跳，不知所措。

油然而生的，是他不知何解的焦躁與悸。

「劉素素喜歡你，說你好看，老趴窗子看你知道不？」萌芽而於明說的年紀，男孩兒揩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拿胳膊肘頂頂小喬奉天。

「不、不知道。」喬奉天覺得，就往後躲，彎起眼睛對他笑。

「哎喲真遲鈍。人班花呢，不喜歡？」

喬奉天盯著男孩兒烏黑油潤的睫，如實搖頭，「不、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按他說，劉素素都不喜歡，這郎溪還有哪家小姑娘能他的眼？

什麼樣的？真沒想過，但真要說的話——

「你這樣兒的吧。」

話一出，雙方一時相視沉默，像虛空按了下暫停鍵。喬奉天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愣了，心裡跟著「咯登」一下。角不知道是還這麼繼續揚著好，還是落下來好。

「啥？你、你說啥？」男孩兒短促一笑，猜自己一準兒是聽錯了。

「沒有，我開玩笑的，果然把你被嚇著了吧？哈哈。」

郎溪中學的第四個個深秋，喬奉天初三，從利南市裡來了一支支教的師範專業大學生團隊。四男三，年輕鮮，說話做事謙遜有理，都是一口不帶半點兒鄉音的普通話。

其中一個半高不矮，淺褐瞳孔，戴眼鏡的男青年。被分配到喬奉天的班級，做臨時的副班主任，為期半學年。

男青年持重緘默，說起話來緩慢而自有節奏。不像郎溪村裡其他大人，蒙灰似的瘖啞無趣，罵起人來活像上了槍子兒的散彈鎗，突突突地來回掃，程之寸草不生;聲音高昂迫促起來的時候，又像被掐著脖頸的活。總之，就是不怎麼好聽。

他筆字寫得也漂亮，總要把最後一筆稍稍拖長，寫完一句話或一個詞，總要在後面「篤」地一聲落一個白點。倘若指甲不小心勾到了黑板，發出了一聲令人牙酸的尖銳刮聲，也會微笑著回頭，溫地給學生道歉。

所以很快，喬奉天對他而不發的好，超過了對班裡所有男生加起來的喜歡。這個荒唐的認知讓喬奉天自己也覺得驚異而噁心。

「你頭髮是不是太長了。」土的辦公舊樓，男青年拿紅筆在喬奉天送來的試卷上，劃了一個利落的圈兒。

「誒？」喬奉天看著他。

男青年極自然地信手拈了他一把及耳的鬢髮，「這個都到下了。平時，也不見你怎麼和班裡同學一塊玩兒，怎麼了？」

「沒、沒有！」

喬奉天被他突如其來地舉弄得嚇了一跳，燒紅著臉忙往後撤，一綹頭髮也從他的手心兒走了。

「你，你別那麼張。我就隨便問問。」

男青年失笑。繼而上下看了一眼他穿舊的夾克，他未完全舒展開的單薄韌的四肢，虛握了握到髮的手掌。

男青年後來接喬奉天的次數，逐日增多了。收發卷子，分發作業，替他閱卷兒或是給當天的留堂作業批上日期；倘若喬奉天寫得一筆好字，倒不會讓他覺那樣無措窘迫，可惜的是，連單單劃下幾個阿拉伯數字，都歪歪扭扭的不統。

喬奉天想讓他把活給別人來做，男青年就說，你來就行，字都是越寫越好的。不徐不疾帶笑地調子，令喬奉天心悸，而無法推拒。

男青年的辦公間是秋實樓的獨出一間。秋深重天漸寒，老校長在每個支教老師的辦公室裡，都支了一方行軍彈簧床，一頂燒煤球的爐。

男青年偶爾會在上擺幾顆剪開了口的板栗，一寸大的紅薯，都烘的甜糯潤口，暖心暖肺。多了的吃不掉的，就一腦掖進喬奉天的口袋，不容喬奉天推拒，還開玩笑似地笑說，不能讓系主任看見我好吃。你自己吃，別給班上其他人看見，說我厚此薄彼。

往後過了很久，想起這些零狗碎，喬奉天依舊覺得懊惱，懊惱他當時，為什麼要喜歡吃甜。

家訪，去叢春家，男青年說不認識你們郎溪腸似的蜿蜒田埂，拽上喬奉天引路。

「章老師……」

「嗯？」男青年回頭，鹿耳下的田野山風吹得他領翻飛。

「想問你個問題。」

興許是歲數差的不大，出了課堂，除了師生這樣一層傳統的關係，有些東西其實也能共通而懷有共鳴，聊得來。

「說。」越過一道壑，男青年轉要去扶喬奉天冰涼的手。

喬奉天比他要靈巧，擺了擺手，輕盈跳過，「想問您……為什麼總不和其他支教的老師一起？」

喬奉天的印象裡，他於旁人，是沉穩的，也是有距離的。郎溪十一月，秋寒過境，男青年突然立住，不再往前走了。喬奉天也隔天半米，頓下腳步。

「章、章老師，怎麼了？」

是不是說錯話了。

管的太寬，問得多了麼。

沒等喬奉天出聲致歉，男青年就回頭了。鏡片下的眼底陡然發亮，角噙笑，近乎現著一閃而過的慧黠與狂熱之。

「因為我和你一樣啊。」

「……」喬奉天沒見過他這樣倉促的神。

「我和你一樣，喜歡男人，不喜歡人。想親你想抱你的那種喜歡。你知道這什麼麼？這同，被人說是有病的，不正常的，腦子有問題的，心理變態的，見不得的。」

喬奉天不安地後退一步，男青年就向前近一步。

「你躲什麼，你不知道，我就告訴你。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接吻的，也可以擁抱的，也可以做.的。你和我一樣對不對？你也想這樣的吧？」

「你喜歡我我知道的，我看的出來的，真的。」

「我也喜歡你，你很漂亮」

「我想親你。」

「想親你的。」

喬奉天十六歲，第一次被男人擁進火熱的膛。

是這樣麼？是同。

原來自己真的和別人不一樣。

那是喬奉天與青春接壤的時裡，最悲喜不明的一刻了然通暢。就像盡力撥開週雲翳，卻發現天未破曉。

發育期每晚關節生長的痛鑽的他睡不著覺，腦子裡總混沌閃過男青年的手掌，閃過他平緩的語調，閃過模糊不清的，也不可抑制地臆想出來的，翻雲覆雨的纏。

課畢的辦公間，喬奉天發的慾像團炙熱的小火球，從頭至腳的燎灼著他。男青年汗津津的雙手，總在齒輾轉相的間隙，不控地遊走索，反覆上去。等到積累之後達到頂點的剎那，像在腦子裡慌忙疾走，踩碎一畝蔥鬱新鮮草莓田，目眩神迷，澤流爍，一片無言的凌又尤其芬香酸甜。

一旦變質的關係，發酵起來的速度是驚人的。這麼個而不宣的腌臢事，既讓喬奉天深罪惡，又深讓他沉迷其中。太舒服了，太滿足了，太讓他無法了。

但人在做夢的時候，是不會考慮天亮後的境況的。

鄭斯琦皺起了眉，卻不置一詞。「兔爺」說的誰，指的是什麼，他當然很清楚，很明白。

喬奉天並不強裝直男，也並不懼憚把自己的向暴於人前。無關閒人越是尖刻難聽的話，越能讓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不願和們過多糾結，掰扯一些說不清楚的事兒。

「可以走了麼？」

喬奉天轉頭去看鄭斯琦。

說實話，說他一點不心虛是假的。所有的氣都是自保的偽裝而已，唾視鄙夷收的多了，是可以一笑而過，但不代表不會疼——喬奉天有點害怕迎上鄭斯琦的嫌惡。

很可惜。鄭斯琦笑起來一如往常的溫和，不閃避不退，目澄淨，與喬奉天直直對視，「想走就走吧。」

「……」淡定到喬奉天懷疑他剛才究竟聽沒聽到那句話。

「那個小僧人說，寺邊有手工的柿餅賣，說是山裡的野柿子。」一邊絮絮說著，一邊牽著鄭彧往寺門走，「聽說味道不錯，沒市面上的那麼甜，去買點吧？」

喬奉天立在原地。

「傻站著幹嘛？」鄭斯琦推推眼鏡，停下來回頭衝他笑，「走啊，奉天。」

此時，廟宇寶殿的閣上，小和尚推著鍾杵，將其撞擊在巨大的梵鍾上。鐘聲如同鄭斯琦的嗓音，深沉清遠，不因世故而有所偏頗。

驚醒世間名利客，喚回苦海夢迷人。

陡然響起的鐘聲讓他心裡一突，隨後點頭，快步走過得逞了似的笑著的姑娘們。

「嗯，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