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鄭斯儀把送來的東西分門別類，替鄭斯琦拎進了廚房的儲櫃。進去見灶上起著鍋，案板上端正擺了水靈靈的胡蘿蔔，邊上是一柄頗鋒的文刀。

鄭斯琦家的廚房，整潔規矩，像那麼回事兒。可惜壁上潔淨的半點兒油星不沾，著不可言喻的儀式。沒一點煙火味兒。

「做飯啊？」鄭斯儀挽了挽袖。

鄭斯琦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不然我跟棗兒玩過家家呢？」

「來來來。」來回擺了擺手，衝他怪氣地笑道，「圍解下來給我，打扮的人五人六像那麼回事兒，連個高鍋都不會使。」意思是要親自上陣。

鄭斯琦正解著腰上的活扣兒，聽這麼信口一提，猛是一挑眉，忙往前湊了兩步出聲阻止，「哎別別別，這事兒翻篇，別提！」

這算是鄭斯琦最於出口的黑歷史。

十大幾年前，鄭斯琦高二。時至元旦，市博館給研究員各發了箱豬蹄生鮮，鄭寒翁樂不顛顛地搬了兩箱回家，琢磨著配點黃豆能燜上一大鍋。

這邊東西洗淨下了水，支上了灶。鄭寒翁臨回單位是前千叮嚀萬囑咐，讓鄭斯琦好生看著煤氣灶，響了就關火，也別忘了關總閘。鄭斯琦半是無奈，半是敷衍應付，行了行了，瞧您這一通叨叨，我都多大了這點事兒辦不好？

是真沒辦好。

生活常識極度匱乏如鄭斯琦，懷疑高鍋的力閥太過鬆，好意上手擰了幾圈兒。任他在廚房耗子似的吱哇響，鍋裡的一路飆升至破點。開火不滿半小時，就聽「砰」的一聲地山搖。

鄭斯琦的房間隔著條走廊正對著廚房，聽了響慌忙回頭，就看半拉豬蹄在空中打轉劃弧飛過來拍自己口上。滿天花板上稀碎的黃豆，防風玻璃也震碎了大半。

嚇得二樓一對老夫妻穿著睡慌不擇路地跑下來，問是哪家煙花炮竹廠給炸了。

久而久之，這了鄭家的茶餘談資，跟馮鞏的「我想死你們了」一樣，年年都得拈出來亮個相，不然就覺著不是那麼個意思。

鄭斯儀洗乾淨了手，利落地把胡蘿蔔切了細細地兒。又取了個白瓷大碗，舀了點麵，打了個蛋，加上蘿蔔兒一起混了一碗淡黃的麵糊。

鄭斯儀往平底鍋了滴了一勺油，看鄭斯琦正抱手盯著手裡的活計，「咋？干看就能看會啦？」

「沒那能耐。」鄭斯琦笑了那麼一小下，「您要是把幾克鹽，幾克油，多大火，那麼一條條給我寫出來門上，我倒是能按著順序搗鼓搗鼓。」

「得了吧。」鄭斯儀抄起盛麵糊的瓷碗，「你那大近視眼兒，條子上那油鹽的小數點兒還沒明白呢，你那鍋都糊了。」

見麵糊進鍋定形了塊兒湛黃的圓餅，鄭斯琦手幫忙按開了油煙機。

「我說。」

鄭斯儀低頭盯著鍋裡的靜，「棗兒也漸漸懂事了，上學了，你也該考慮考慮給他找個後媽的事兒了吧。」

鄭斯琦先是一頓，過會兒才抬頭推了推眼鏡兒，盯著他姐笑出聲兒。

「我當你怎麼又送東西又幫我做飯這通慇勤呢，您瞧您把您真實目的暴了吧？」

鄭斯儀瞪著眼睛就想舉鏟子往他頭上招呼。

「臭小子！我這上趕著的是為了我自己啊？誰給我好花啊？還不都是為了你為了棗兒！該往心上放的事兒不放，該抓辦的事兒不辦，等什麼呢？等棗兒嫁了，你七老八十了，連碗粥都做不出來，天天上養老院蹭飯啊？」

「您別舉著鏟子晃把油點子濺一地。」鄭斯琦笑瞇瞇地顧左右而言他。

「你跟我這兒歪著打哈哈！就煩你這樣兒！」

鄭斯儀把胡蘿蔔餅往瓷盤子裡一盛，回「梆」的一聲把鍋鏟子丟進了水槽裡。

相親這事兒，鄭斯儀在鄭彧三歲的時候就明裡暗裡給他悄悄提了，今年鄭彧整滿六週歲，鄭斯琦還跟個了的蚌似的「咬定青山不放鬆」。

說不明白是真不明白。鄭斯琦儀表出眾，氣質不俗，房車皆有，工作穩定，也就是帶了半大不小的娃娃了，除此之外，哪兒哪兒算不上個「鑽石王老五」。

這麼些年，鄭斯儀看在眼裡的，趨之若鶩的鶯鶯燕燕也是不在，怎麼就還每一個能了他鄭斯琦老人家的法眼？

冷淡不？還能是個gay不？

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初四，我一同學妹妹回國，我給你安排著見一下。」

「哎您別。」鄭斯琦一下子站直了，「能不擅自做主嗎我親姐？」

「不能。」答得頗是蠻不講理。

「初四有事兒我不去。」

「不去我就把又煙的事兒告訴棗兒。」

鄭斯琦驚了，「您柯南上啊？」

「廢話你那一煙味兒也就糊弄棗兒年紀小，沒心沒肺聞不出來，要是你老婆還在，早一屁給你踹板兒上跪著去了。」

「……」

鄭斯儀準備把胡蘿蔔餅端上餐桌，「能不能，見一見，英國回來的好姑娘，學歷高，通理，我瞅著也漂亮。」

鄭斯琦把盤子端了回來，從碗櫥裡拿了瓶尖口的番茄醬，瓶口衝下，對著圓餅低頭畫了幾道。

「回頭把地址發給我，人什麼姓什麼多大年紀，也一併告訴我。」

聽鄭斯琦鬆口應了，鄭斯儀的一口氣兒也就通暢了，指著餅上的那個緻笑臉不住地咂麼，「你就天天拿這小把戲哄棗兒吧，你就哄吧，非哄的風刮不得，雨打不得。」

喬奉天家裡的燈泡癟了。

當時買的是鐵路四局的老小區，二手房，廁所用的還是老式的鎢掛扣燈。平常倒也沒什麼不方便，只是換起燈泡來頂麻煩，節能燈了全國通用，掛口燈泡便利店裡早就沒的買了。只有隔著鐵四局幾站路的一家小五金店裡才有。

一進屋，先黑換了拖鞋，才四下索著，按開了客廳裡所有的燈。

喬奉天買的房子，房貸還沒還完，面積也很是窄小。只是心細手勤如喬奉天，把家整理的還算整潔妥帖。

喬奉天好種花草，就在客廳裡支了個原木的多層花架。伺了油潤革質的背竹，葉片茂的橡皮樹，和打著橘紅碎蕊的君子蘭。綠蘿好活，就擺了十七八盆，文竹瞧著文雅，就也伺了三四株。

修枝剪葉，播灑水，這是喬奉天除了理髮店的生意外，每天的必修課。

既是消遣，也是托付。至於是誰托付誰，一言一詞，還不能說講清楚。

喬奉天摘了圍領，往噴壺裡接了點清水。擰了蓋子，往背竹的厚葉上，仔仔細細地噴灑著。心裡反覆浮想著曾姐的那番言又止似的話。

呂知春是跑出家的，三年前，誰都沒告訴。

曾姐說是二婚，呂知春父親去世的頗早，於是十五歲就帶著他改了嫁。二婚的丈夫是個審計廳朝九晚五的公務員，勤勉本分，老實話。對呂知春，雖不能說的上視如己出，但也的的確確是上了心的。

十五歲的呂知春，比之邊的同齡人，更要敏多思，不善言辭。人是單薄纖細，心也是玲瓏易碎，思緒繁多。曾姐說起呂知春當時的異樣時，鼻尖泛，手指微。既顯得吞吞吐吐，又不自地浮出滿臉的抱歉愧疚。

「九春那個孩子，喜歡男孩子，我都知道，可他又想不開，又害怕，誰都不告訴，憋心裡，就天耷拉著張臉……」

一句簡單的陳述，不由得讓喬奉天憶起了自己當年的一番失措迷惘。

「當時，還是他繼父發現的。他繼父腦子死，不活絡，是個傳統的不能再傳統的男人了。就……就一下子鬧得一家上下飛狗跳……」

打也打，罵也罵。不問呂知春難不難過，害不害怕，也毫不在意各中因由，且當頭就是一陣雷霆暴雨似的責難與毒打。兩人試圖以最極端的方式，去扭轉一件在源頭本上，就不備可逆的事。

「眼看著我們九春，越來越不說話，績也越來越差，我就跟得了失心瘋似的，天由著他後爸打……」人談及這裡，終於還是沒忍住地捂了。

往後的繁瑣描述，囊概出大綱，幾乎與喬奉天的想像無異。排山倒海的打罵推波助瀾，最終將矛盾激化向頂峰。既企圖在沉默中發，但又憚於在沉默中滅亡，折中的抗議手段——呂知春了家裡不多的幾千現金，溜上了南下的火車。

「我和他後爸一直在找，一直在找，一有點兒線索就抓著不放，可每回都是撲個空……喜歡男孩怎麼了，這麼多年任誰也想通了，什麼東西能比自己孩子安安生生待在邊更重要……」

聽曾姐這麼些年馬不停蹄尋找的意思，利南是呂知春輾轉的不知第幾個城市。十六歲的年，也就這麼在流浪中，悄無聲息的了年。

喬奉天去廚房熱了杯牛，聽窗外辟里啪啦又是一陣掛炮的響。

平心而論，喬奉天並不把呂知春的遭遇當一件能給人生畫上背景的故事，說穿了，充其量就是集《家有兒》。只不過事件週期被反覆拉長了，才顯得曲折而冗長了罷了。

喬奉天窩在沙發裡嚥了口牛，把外套蒙在臉上，微微合上了虛浮的眼皮。輾轉奔波了一天，勞心費神，過個年比不過年還不痛快。

喬奉天和杜冬讓人先找旅社住下來，說等給呂知春先打一劑預防針，在再安排你們見面。

小孩子中二期的事兒，總得大人幫著解決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