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馬在縣城和國渠間跑了個來回,第五倫裳上沾滿了馬蹄揚起的塵土,巾幘也歪歪扭扭的,再加上迎麵風吹臉頰有些青。
可氣勢卻毫不比他祖父弱,大步流星走來,先朝第五霸作揖,大聲道:“大父,孩兒從縣宰回來了!”
第五霸立刻就明白了,也大聲應道:“縣宰找你何事?”
一聽此言,方纔還嚷嚷,要三家一起去鄉裡找嗇夫評理的第七氏暫時消停了。
第五倫卻隻笑笑冇說,他已從族人口中得知剛纔經過,整理了一下冠,便瞪著第七氏兄弟義正辭嚴地說道:“第七氏,汝等還不知錯麼?”
第七豹揩乾了,揪了幾片葉子捲了塞在鼻孔裡,顯得格外稽,但此人不記疼,又跳將起來,他見第五倫個子不高,便甕聲甕氣地說道:“黃口孺子口氣不小,大人的事,是你這孩該管的麼?”
“巧了,我真能管。”
第五倫取下腰上拴著的什,在第七氏兄弟眼前一亮:好似方印切兩半,為長方形,故稱半通印,為低級小吏所持,上麵寫著“臨渠孝悌”四字。
“就在方纔,我剛被縣宰征辟為臨渠鄉孝悌!”
眾人不免一愣,但卻冇有太過吃驚,畢竟這是孝悌,又不是孝廉。
孝廉那可不得了,乃是察舉仕進正途,郡裡每年隻有兩個名額,比太學難多了。一旦被舉薦,可不經考試,直接朝為郎。在都城一兩年後外放,最差也是四百石縣尉、縣丞起步,而以六百石縣宰為多。
孝悌就差遠了,隻是榮譽稱號,推選縣中有德行者擔任,早在前朝漢文帝時就有。作為鄉三老的副手,無秩,甚至連固定工資都不發。元時在宰相匡衡力主下,才讓孝悌“複其”,也就是免除徭稅和賦稅,逢年過節有兩三匹布的賞賜,僅此而已。
兩者相比,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地方教化小吏,差距太大了。
但孝悌雖無實權,卻不可或缺,從漢朝元時代到新朝,數十年來都是以德治國,喻三老、孝悌以為民師,將這些人當道德楷模來宣傳,號召百姓向他們學習。
什麼兄弟爭產、夫妻吵架、父子生隙,這些府律吏不便管不想管的事,就由三老和孝悌出麵解決,算是漢代的調解員。
這便是縣宰鮮於褒給第五倫安排的差事,正好應了他讓梨、讓學博來的德名。
第五倫說話可氣了:“第七氏,現在擺在汝等麵前隻有一條路!”
“聽我與大父之勸,此事私了,兩家立約恢複往年分水。”
“若是不願,也不必煩擾鄉嗇夫了,我會將此事上稟縣宰,直接訟於縣庭。”
見第五倫也搬出了“靠山”,第七彪臉上的驚訝卻慢慢消失,甚至有些想笑。
“此子果然年輕,自以為做了小小孝悌就能對我發號施令,竟不知吾與縣裡關係有多。”
若冇點渠道,第七氏手裡的鐵兵從何而來?又豈能橫行鄉裡十餘年冇吏找他家麻煩?若他不提前跟縣都水打好招呼,又怎敢堂而皇之與第六氏爭水呢?
再者,第七彪為亭長,時常往縣城跑,跟縣宰還有幾頓飯的呢。鮮於褒從第七氏收的賄賂,可是年年都有啊!
於是他隻道:“小孝悌好主意,既然在這說不清,去縣寺也未嘗不可!”
第五倫冷笑:“第七彪,你想清楚了,此事一定要訴訟公堂?”
“訴就訴。”第七彪繼續撐,在他看來,此事鬨到鄉中或是縣上並無區彆,不就是比誰家背後勢力大,縣宰傾向於幫誰麼?以他家的關係,加上第一氏相助,本不怕。第五倫搬出縣宰來,嚇唬誰呢?
“善,大善啊。”
第五倫回頭看了一眼後,忽然笑了。
“其實,我已將事稟於縣宰了,你不如先看看縣宰怎麼說。”
第五倫直到這時候才出了腰間的那塊木簡,上麵蓋的就不是半通印,而是鮮紅的縣宰印了!
第七彪怔怔地接過木簡,還來不及看上麵的字,卻聽到有馬蹄聲靠近,圍觀眾人被分開,幾個黑黑冠的吏員帶劍大步,為首的是一臉黑線的本縣都水。
原來第五倫是與都水一同來的,卻故意加鞭先行了幾步,就是為了給第七彪下套。
第五倫立刻過去惡人先告狀:“都水,我給第七彪看了縣宰的簡,但他卻不願聽命,還揚言要去縣中爭訟。”
“大膽!”都水一聽爭訟二字頓時大怒,指著第七彪道:“第七亭長,你竟要違逆縣君之令麼?”
第七彪手裡著那簡,直接傻掉了,隻結結地解釋:“都水,他……第五伯魚剛將此給我,我還冇來得及……”
“住口!”都水可冇耐心聽,更怕第七彪多說多錯,將他們之間的齷齪說出來,立刻重複了縣宰的命令。
“第七氏與第六氏立刻停止爭水,恢複往年舊約!”
第七彪大驚:“上吏不能聽這小兒一麵之辭,我要見縣君,我要向他解釋……”
“縣君確實要見你。”都水喝道:“第七彪、第六犢,汝二人立刻前往縣邑,為今日之事向縣宰謝罪!並立下誓言,終死不敢複爭!”
第六犢還在發怔,被第五霸踩了下腳,這才反應過來,歡天喜地的應諾。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家明明占理,卻要一起去向縣宰謝罪,但過程無所謂,結果最重要。能讓第七氏再不能與自家爭水,就是好事啊。
見第七彪還呆著,都水隻能朝他使了個眼:“還愣著作甚?晚一刻,你亭長之印就冇了!”
第七彪隻能隻能咬咬牙,朝都水低頭,應了一聲:“諾!”
……
在都水帶著第七、第六兩位家主走後,這場蝸角之爭總算是結束了。
第五霸招手讓第五倫過來,先看了眼他的半通印,確實是真的,又低聲問:“倫兒,你是如何讓縣宰一邊倒的?”
捫心自問,他和縣宰之父雖是故舊,但縣宰與縣中誰家冇點?今日為何站在他們一邊,總不可能是對第五倫的欣賞吧。
第五倫道:“大父,我隻是將普通的兩裡爭水,描述兄弟宗族爭鬥,還誇大說要鬨出人命了。”
第五霸也做過鄉,仔細想想就明白緣由了,大笑道:“不愧是吾孫,果然聰慧。”
在這個時代,宗族兄弟和睦親昵是孝悌之德,值得稱讚,那兄弟反目爭鬥是什麼呢?
奇恥大辱!不止是家族的,也是地方的。
第五霸就記得一件事——前朝漢宣帝年間,韓延壽擔任左馮翊,轄區正是現在的列尉、師尉兩郡。韓延壽行縣時,遇到兄弟兩人為爭奪田產而訴訟。韓延壽認為這種兄弟爭財之所以發生,是他冇能好好教化百姓的緣故,因此放下政務,閉門思過。
君辱臣恥,這讓全郡的長吏、嗇夫、三老、孝悌都到自責,皆自縛請罪。那對打司的兄弟也在宗族迫下,表示認識到了自己的過錯,深悔悟,向韓延壽袒謝罪,願意將田產給對方,終死不敢複爭。
此事被傳為佳話,也開了一個壞頭——被朝廷立為標桿了。
新朝建立後,按照儒經道德標準治理天下,更視親戚爭鬥為教化敗壞的標誌。
這也是三老、孝悌兩個職位必須存在的原因,一旦有親戚爭訟的端倪,立刻派人去勸,決不能上公堂。若是冇勸住鬨大,那縣宰和嗇夫、三老就慘了,要麼自咎,要麼遭到上級申飭。
第五倫善於觀察學習,他已經漸漸清了這個時代人的喜好和行事準則:什麼律法、道理統統靠邊站,一切以道德為先!
若能凡事包裹上一層符合儒家仁德的皮,那就無往不利。
果然,當他將這件事描述為宗族兄弟爭水後,縣宰鮮於褒頓時就黑臉了。
不管過去拿了第七氏多好,一旦影響到了縣宰的仕進,關係再親也不好說話,立刻派人勒令第七氏停止爭水。
第五倫隻搖頭:“我隻有一冇明白,第七彪是鬥食吏,應該知曉些律法暗規,怎就冇想到這點?”
“他是真冇想到。”第五霸比他瞭解那兩兄弟:“人與人是不同的,第七氏不樂讀書,為吏持勇鬥狠,律令也不好好學,更不知郡掌故。加上早就不把第六氏當親戚,肆意欺淩,這才犯了此忌。”
這時候,他們看到有幾個人從國渠南邊涉水過來,卻是第八氏父子。這兩位已經看了一個下午的戲,有作壁上觀味了,現在過來乾啥?
祖孫兩人對視一眼,第五霸一撇,隔著老遠就大喊:“第八直,汝等終於來了,老夫還奇怪為何不見蹤影,原來是花了幾個時辰過渠?漲水了麼,好事啊!”
第八直有些尷尬,而第八矯則對第五倫行了一禮,好奇他是如何功斥退第七氏兄弟的。
第五倫隻亮出了孝悌之印,笑道:“無他,以德服人耳!”
第八矯卻信以為真,對第五倫更加欽佩:“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這裡的君子,說的就是伯魚啊。”
第八直也隻好唯心地誇了一句:“然也,伯魚可謂本鄉草上之風。”
啥草上風,我還草上飛呢!
第八直的錦上添花技確實了得,他十分心地提醒第五倫:“伯魚既然了鄉吏,雖是無秩無祿,但不論如何,明日都應去鄉邑報到,和嗇夫、三老個麵纔好。”
第八直是在暗示,本鄉嗇夫、第一氏家主素來心狹隘,第五氏近來如此高調,還打了嗇夫養的惡犬第七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結,第五倫應將姿態放低些。畢竟做了孝悌,往後就了鄉嗇夫下屬,小心他家給第五倫使絆子。
第五倫不以為然,事已了,第五霸招呼裡中族人該回去了,他卻說還有件事要辦,去的不是東麵的鄉邑,而是北邊的縣城。
第五霸疑:“還要去縣城?去做何事?”
那枚小小的半通印被第五倫當玩,在指尖甩:“還能作甚?自然是將這小印還給縣宰,然後……”
第五倫笑得可開心了:“辭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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