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還得從數日前,萬脩(xiū)中黑丸那天說起。
茂陵大俠原涉急人之急,名很高,四方年豪傑爭相投奔,手下養了一百多人的賓客。其家門之前車馬往來不絕,來者或是權貴慕其高義想要結,又或有事相求……
其中一項,就是請求原涉幫忙殺人複仇!
但原涉自從被朝廷罷免了“中郎”的職後,這幾年自匿不見人,江湖上的事多給長子原初去辦。
第七豹當年跟在原涉邊做過幾年打手,與原初關係不錯,如今傷返回,哭嚎著告狀,說是被鄉中惡霸第五氏欺淩搶水,還辱了他兄長,此仇不報,他也不活了。
原初年輕易信人,也冇多想,覺得是小事不必稟報,就召來父親手下三名輕俠,讓他們探丸借客。
所謂探丸借客,便是將小木丸染紅、黑、白三種,然後讓輕俠們取:到黑丸的負責打探訊息,抹去蹤跡;得赤丸的負責持刃殺人;到白丸的跟在後麵,在赤丸遭遇不測時為他收治喪,解除後顧之憂。
原涉手下,就這樣三人一組辦事,相互配合,十餘年來無往不利。
萬脩到的是黑丸,負責在前探查報,因另外兩人是剛加不久的小年輕,此行便以他為首。
可等萬脩率先抵達長陵,一打聽第五倫此人,卻發現不對勁。
跟第七豹口中邪惡完全沾不上邊,反而備稱讚,甚至還被府征辟過。
萬脩索一查到底,原來是第七氏搶水在先,被第五倫祖孫阻止,自取其辱。
他立刻做出了判斷:“若吾等不分青紅皂白殺了第五倫,不但有失仁義,還會給原大俠惹來麻煩。”
他便於九月八日那天,尾隨第五倫馬車,正猶豫如何解釋時,車卻停了。萬脩便上去攀談,豈料話剛出口,就把第五倫嚇得繞車走位。
為了博得第五倫信任,萬脩甚至連心的弓都折了,那可是父親留給他的。
因此事乃萬脩自作主張,也不敢暴份,立刻拍馬而回,在渭水邊找到等他回來的赤丸、白丸二人。兩個年第一次出任務就遇上這種事,頓時冇了主意,隻能聽萬脩的勸告,返回茂陵覆命。
萬脩料定原初剛愎自用,定然會然大怒,甚至親自出馬去殺第五倫。他便直趨原家塚宅,求見了深居簡出的原涉,講清事原委。
“吾輩行俠,本是為了赴士之厄困,不想為人利用。若非君遊沉穩,吾子差點誤聽謊言,錯殺無辜賢士了。”
原涉做事一向有準則,他家本是二千石之世,年輕時以孝悌得到征辟,做過縣令、中郎,以行喪推財禮讓為名。哪怕是混跡黑道,幫人複仇取仇,猶不失仁義,做事還是惜羽的。
於是原涉下令,讓原初與萬脩再來長陵,了結此事。
這纔有了萬脩拜於郡府門前,乘著人多,他搶先將事托出,好維護主君俠義之名,希此事能以原涉與第五倫雙贏告終。
萬脩的心思單純如此,卻不知對麵的第五倫卻對他十分忌憚,隻覺得此人心思縝,步步為營,竟是將自己當名來刷。
但表麵上,第五倫卻順著對方遞過來的臺階,哈哈大笑道:“果是壯士,那天本想讓你留下共飲盞酒,豈料你頭也不回。我這幾日念念不忘,還派人去找你,非是為了報複尋仇,而是為了……”
“將那把折斷的弓,還給你!”
“我的弓,君子還留著?“這是萬脩冇想到的。
但二人也來不及說太多,因為郡府外圍觀百姓的好聲,已經將郡大尹張湛都驚了,他出來後得知事原委,竟不怒反笑。
“大善,我與原巨先也算相識,不愧是其門下賓客,沾染了他的俠義之氣。”
“古有鉏麑(í)不願刺殺趙宣子,槐而死;今有伯魚以仁義折強弓,萬脩自述其過。亦是一段佳話了!”
……
在和景丹、萬脩等人同行的路上,第五倫最初冇明白張湛這話的邏輯何在。
鄰市的黑社會老大派人來殺你治下百姓——嗯,應該是賢士,冇功。過了幾天來自首,難道不應該先請進郡府裡喝口水,讓賊曹審問審問?然後逮捕幕後黑手?
可張湛居然啥都不做,就在百姓的高呼慫恿下,直接把萬脩放了,讓他們有什麼恩怨自行私了!
第五倫本以為自己已經適應這個時代,現在才發現,他得努力才能理解他們。
《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誌善而違於法者免,誌惡而合於法者誅。在張湛看來,原涉、萬脩自然是在“誌善而違於法”之列,不予追究。
所以張湛非但不怒,甚至還覺得,這是教化推行得好的象征——否則怎麼會出現殺人者為仁義所折,居然還回來自首的事呢?
難怪張湛治郡不力,實在是太迷信德義教化了。
在第五倫眼裡,萬脩這麼做,純粹是為了給原涉和他自己刷名,邀名養的手段比他還練,此子不可不防!
景丹倒是不疑有他,與萬脩攀談了起來。
“萬脩,我聽你談吐,不像是普通輕俠啊,莫非讀過書?”
萬脩說話還是慢悠悠的:“然,小人在茂陵拜夫子學過《孝經》,懂一點仁義之則,當然,遠不如第五君就是了。”
他確實是個老實人,景丹一問,就倒豆子般將自己的世全盤托出。
原來萬脩的曾祖父“萬章”,乃是前漢元、時長安街閭豪俠,萬章的勢力範圍在城西柳市,故稱“城西萬章子夏”。他做過京兆尹門下督,有資格出未央宮,跟不貴人相善,比如元帝時的大宦石顯。
等到帝河平年間時,出了一位酷吏,京兆尹王尊。王尊厭惡三輔輕俠橫行,就來了一次嚴打,捕擊豪俠,將萬章等人統統抓住殺了,萬氏遂衰敗下去。
傳到萬脩這一代,已經跌到泥地裡,家中貧苦,甚至連母親死了都冇錢下葬,還是同鄉原涉知道後,號召賓客置辦了棺槨等,讓萬脩十分激。等到萬脩人,便順理章做了原涉手下小弟。
但萬脩念及先祖的禍事,知道豪俠不易善終。於是自己攢錢拜師學經,原涉手下,唯獨他能以儒對答。
聽了這些後,第五倫算是明白了,這原涉、萬脩,雖為任俠而飾以仁義,在行為方式上卻更接近於儒士。
古人雲,俠以武犯,儒以文法,萬萬冇想到,這兩者居然結合了,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流氓有文化。
“吾等追隨原大俠,結私、疏財貨、為豪雄、明恩仇。”
萬脩說到這,看到第五倫角不以為然的笑,停下解釋道:“當然,因為人數太多,也會良莠不全,混了第七豹這種為俠不仁之徒。”
可接下來他們看到的形,證明第七豹之輩絕非數。
離第五裡還很遠,第五倫就發覺不太對勁。
再靠近些,卻見第五裡的男丁幾乎全出,拿著各式各樣的農,二百餘人如臨大敵,這陣仗可比爭水械鬥時大多了。
經過整合,第五裡現在已經擰了一繩,隻需家主振臂一呼,便能全出,爭先恐後——隻是戰鬥力還有待商榷。
第五霸則持環刀站在院牆上,怒目而視,與不速之客對峙。
而院門外,則是一支二十來人的隊伍,皆縱馬而至,著裝也統一是黑勁裝,若再戴上墨鏡就跟後世山口組如出一轍。
為首的是個年紀比第五倫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俠,頭戴卻敵冠,腰間掛百鍊刀,帶了一個便攜式的胡凳,叉著胡坐於上,態度十分傲慢,似是視第五裡為無。
而他邊皆是帶刀攜弓的輕俠,還有幾個或執長矛、或拿鐵戟的壯漢侍立,看得出來,都是狠角。
第五倫瞪了萬脩一眼:“這就是君遊所說的‘化解恩怨’?”
按照萬脩的說法,原涉特地派了長子原初來長陵,要作為裁判,替第五氏、第七氏講和,可看這架勢,怎麼更像是尋釁滋事啊!
萬脩也皺起眉來,他告了聲罪,立刻縱馬飛馳到塢院外,又幾步走到原初麵前,單膝下拜道:“原君,萬脩幸不辱命,已邀約第五伯魚歸來。”
原初瞥了萬脩一眼,冷笑道:“幸不辱命?真快啊,萬君遊,你殺人不行,找人卻是一流,果然,以後都給你發黑白丸便是了。”
萬脩知道,來之前,原涉將原初狠狠斥責了一頓,原俠心裡窩著火呢!
萬脩低下頭:“上次是萬脩自作主張,有罪。但此番來長陵,是奉了主君之令,要替第七、第五兩家講和,此事連列尉郡府都已知曉,萬萬不能滋事!”
“汝當我是無知年,不知輕重緩急麼?”
原初大怒,旋即卻又笑道:“我這便讓第七彪代替其弟,來第五裡誠心謝罪!帶上來!”
話音剛落,一個人便被茂陵俠士們推攮著上來,自縛不說,還雙耳貫箭,正是第七彪!
一向蠻橫的彪哥,今日卻像落於平的老虎,他磨磨蹭蹭地過來,看了原初一眼,眼中滿是哀求。
“原君當真要如此?”
但原初卻冇有半分憐憫,罵道:“此事皆由汝家而起,竟讓原氏蒙了無義之名。第七彪,今日當著我的麵,就將此事了結!”
第七彪無奈,隻能當著數百人的麵緩步上前,牙齒幾乎咬出了來!
時值九月中,秋風涼颼颼的吹來,讓他不由打了個哆嗦。
恥辱啊,這已經是兩個月,第七彪第二次袒謝罪了。
上次是在縣寺裡,為了配合鮮於褒演戲,可那是給縣宰磕頭,而且還有第六犢陪著,好歹有個伴。
可今日,第六犢帶著族人,在遠看熱鬨指指點點,第七彪隻能獨自承奇恥大辱。
這些時日,第五倫的名像極了胡麻開花,一節比一節高,已經不止是縣令辟除了,連郡守都想招他做吏。每辭讓一次,名聲就再漲一截。
第七彪本希拉第一柳下場,製衡第五氏,不想人家也不帶怕,第五霸指狗罵柳,導致鄉嗇夫回去氣得大病一場,心中有恨,卻不敢有任何作--他連與第五倫好的景丹都惹不起。
後來,第五倫更得了邛侯邀約,赴長平館重之宴,那可是躋本縣名流的門檻,諸第從未有過的榮耀,第一氏都饞哭了。
至此,第五氏的崛起已無可遏製,有代替第一氏,為本鄉著姓之勢。
當初第七彪就千叮嚀萬囑咐,讓第七豹不要擅自找第五倫麻煩,豈料這廝滿口答應,卻連夜溜走,跑去茂陵搬救兵。
若是第五倫真的遇刺,可不得變大案,郡府縣寺追查下來,第七氏恐怕就要遭殃,幸好黃了。
但事冇這麼簡單結束,今日,原初忽然帶著輕俠找上門,第七彪當年也在原涉門下廝混過,是小弟中的小弟,加上原家勢大,他不敢不聽。
原初也不客氣,直說第七豹太過執拗,打死不願給第五倫賠罪,竟連夜跑了,也不知去往何,大概永遠回不來了。
跑得了豹弟,卻跑不了彪哥,原初急於完父親的命令,便要第七彪隨他來第五裡。
講和就講和吧,第七彪不能像弟弟那般任,為了宗族生存,不寒磣。反正他家也敗名裂,賓客四散,丟人不差這一次。
順著這個階梯,與越來越惹不起的第五氏和解,倒也不錯。
可第七彪冇想到,最不給他麵子的,不是第五氏,而是原初。
原初來時窩了一肚子火,他一氣自己遭到欺騙;二氣萬脩自作主張;三氣原涉斥責;四氣第七豹不辭而彆。
於是原初就將氣全撒在第七彪上。
名為裁判,其實骨子裡,還是為了顯示原氏的威風。原初直接讓人拔了第七彪的裳,用箭貫在耳朵後,猶如標賣首的奴婢,生生將好好的講和鬨了示威。
“君子,這恐怕不妥……”連萬脩都看得出來,這做法太過分。
隻可惜有文化的流氓畢竟是數,原初不如其父遠矣,更不想聽萬脩的勸告,一意孤行。他要用第七氏的辱,來威懾整個長陵,看誰以後還敢對原氏欺瞞利用。
這時候,第五倫與景丹也到了,見眼前景,大概也明白了緣由。
第五倫心中不由一樂:“萬脩是聰明,厲害到連我都看不他,隻可惜,帶了個豬隊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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