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室地面是水泥澆的,不知道有多久沒人打掃,滿地的灰塵夾著煙頭。溫降從地上撐著爬起來時,砂礫硌進掌心,一拍手就簌簌往下掉。
頭撞上床桿時的那聲巨響還在腦海里回,金屬管子嗡鳴,隨后是天旋地轉。
的視野里閃爍起不正常的白點,像老式電視機失去信號時的雪花。寢室狹窄而長,唯一的窗戶進傍晚時分灰蒙蒙的,天地像一塊洗線的臟抹布,把裹起來,一團,丟開,滾落到垃圾桶邊。
在快要失去意識時聽見們的對話——
“草,你媽力氣怎麼這麼大,嚇我一跳……”
“不會撞死了吧,怎麼沒反應了?”
有人拿腳踢了踢的背:“……真不了我,靜姐,怎麼辦?”
“……管呢,死就媽死了,森哥微信催了,趕走吧。”
知覺恢復后,接踵而來的是痛覺。左,小腹,肋,手臂,臉頰,疼的覺不一而同,那一道是鈍的,那一片是火辣辣的,那一團絞、搐、讓人作嘔。
現在天已經完全暗下來,陌生的寢室里一片灰敗。
溫降在地面上索了一下,沒有找到被拽掉的扣子。在剛才的掙扎中唯一慶幸的是——還好校服領口只有兩顆紐扣。
左很疼,但沒有骨折,還能站起來。溫降撿起地上的外套穿上,整理好散的服,踉蹌地推門出去。
七點了,也可能已經八點,經過下午吹頭發的走廊,有恍如隔世之。
只是吹個頭發而已,事怎麼會變這樣呢?
現在頭發也臟了,渾上下都臟了。
六點到九點是學校的晚自習時間,寢室沒有電,也沒有熱水。溫降在彌漫著腥味的黑暗中洗了個冷水澡,凍得渾冰冷,牙關止不住地戰栗。
最后換上干凈的校服,把扣子扣好,拉上外套拉鏈。
上樓時小還在作痛,只能扶著欄桿一階一階往上走。溫降記不清這一腳到底是誰踢的了,只知道自己一下子折斷在地,膝蓋磕到水泥地面,鉆心的疼。
天臺的門照理來說是鎖著的,但有學生為了上來煙,或者有遠比煙更加越軌的事,后來鎖鏈就斷了,只是形同虛設地纏在門把上,誰都可以進來。
江塘四月的夜晚有些涼,頂樓的風也不像樓底那樣細弱,而是大片大片地掃過,像海面上張開的大網。
溫降沒吹頭發,發尾落下的水在校服上暈一大片,風把的脖頸吹得冰涼,泛起細小的皮疙瘩。
奇異的是,樓頂雖然沒有燈,周圍卻并不暗,在夜下蒙著一層幽沉的藍。不遠就是學校燈火通明的教學樓,映著背后暗紅的場,和腳邊森森的樟樹。
溫降慢慢走到天臺的邊緣。
或許是錯覺,這麼危險的地方,腳下的地面卻薄得不可思議,踩上去會有空曠的余響,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裂,跌落。
不過并沒有打算從這兒跳下去,來這里僅僅是因為,除了這里,沒有地方可去。
學校到都是人,他們或許都已經認識了,在那些刺耳的、發狠的、玩弄小一般的笑聲中認識了。
當時手機攝像頭黑魆魆的口閃著微弱的藍,在凄惶的混中盯著,像林間跳著的鬼火,隨后傳到無數雙鬼眼中去。
何況天臺的護欄有口那麼高,左使不上勁,爬上去會很困難。萬一真的這麼做了,風又太大,怕還來不及思考短暫的人生,還來不及后悔和猶豫,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所以沒有爬上去,還不想結束。
雖然周靜抓著的頭發問,你活得這麼賤,怎麼還死皮賴臉地活著,怎麼不死了算了?可還有小小的愿沒有實現,還不想死。
還想高考,還想去很遠的地方讀大學,遠到可以永遠不再回來。
邱老師說,的績是很有希考一本大學的,是遇到的最爭氣的學生。
只要考上大學,所有的痛苦都會結束,會有全新的人生。
只有最后一年的時間了,已經熬了這麼久,會熬過這一年的,溫降想。
所以沒有打算從這里跳下去,只是靠著護欄,眺遙遠的天際。
奇怪的是,明明夜正濃,天空卻不是純黑的,而是著稀薄的白,著妖異的紫紅。
溫降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起霧了。
的,混沌的,空氣變得滯重,把呼吸也拖累了。
溫降不自覺屏住呼吸,夜里的霧太渾濁,不讓人懷疑有毒。
只是越屏息,口就越悶,肋骨鈍鈍地疼起來,心口卻空落落的,一片荒蕪。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相信這一切都會過去,相信的人生會變好,現在卻依舊不過氣來。
應該已經有很多很多人知道了,聽見周靜視頻那頭的笑聲,有男人在吹口哨,在起哄,在提要求……不知道該怎麼辦。
明天是星期五,是上課的日子,可是太多人了,他們看到會說什麼呢,會做什麼呢?
溫降之前聽說過一個生被拖進男廁所的事,爬出來時已經神志不清,瘋了,很快就轉學走了,那些施暴者卻還是好好的。
那個生現在怎麼樣了?
溫降腦海里的思緒很,想到水果刀,想到同歸于盡,想到他們手機上的照片和視頻,想到男人和人的笑聲,想到大學,想到報警。
但周靜不是初犯,于蓉蓉和管燕也不是,學校里被霸凌過的學生不在數,想起們當時說的話——
“打應該沒事吧?”
“怕什麼,媽就是個從山里跑出來的鄉佬,不知道哪兒生出來的野種,隨便玩。”
“管燕,你要是怕事就滾球,還沒滿十八歲怕什麼,又不是沒打過人。”
“大不了再被警察去說兩句,再說這條母狗已經十八歲了吧,又不是未年了,打兩掌怎麼了?”
“就是,說不定每天放了學就是做這個的,喜歡的很……來啊,笑一個……”
所以沒用的。
不是沒有人告訴過家長和老師,也不是沒有學生報過警,只是那些罰對們來說不痛不,們本不在乎。
不在乎是不是會留檔案,也不在乎能不能畢業,不在乎未來和明天,們本來就一無所有,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報警只會激怒們,收到的報復會比們到的懲罰多得多,代價太高了。
更何況報警之后,媽媽會幫嗎,會和站在一起嗎?
不會的。只會質問為什麼偏偏是你被霸凌,是不是你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媽媽把你養這麼大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什麼不諒諒我,為什麼要到找麻煩,你爸爸知道這件事會有多生氣……
一旦他生氣,就會發了瘋地拿皮帶打。
所以不可以,不能報警,不能驚他們。
最好辦法就是靜悄悄的,讓們都忘了,眨眼已經是一年后,已經遠走高飛。
想到這兒,溫降了手指,抬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已經被風吹得涼了。
天空仍然是那種曖昧不明的,注意到云,也被黑夜染得駁雜,一塊一塊堆壘起來。
但好在還有風,趕著云往東邊吹去,濃霧也變幻出風的形狀。
溫降迎著風瞇起眼睛,眼眶酸脹,沉甸甸的。
和這些人不一樣,他們會爛在這里,會不明不白地死掉,而會離開,走到明的世界里去。
只是書上說,黎明到來之前總是最黑暗的。
所以,的天什麼時候才能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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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課溫降沒有去,在寢室躲了三天,不敢下樓去食堂吃飯,只是喝水,還有一點面包。
睡不著覺,做了很多噩夢,只能打起神寫習題,借此麻痹自己。
直到寢室的電話刺耳地起來,溫降放下手里的英語書,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神經倏地繃。
是媽媽。
“喂,溫降,邱老師說你昨天沒去上課,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不去上課?”崔小雯的聲音聽起來永遠焦頭爛額,背景還有一個小孩在尖著喊媽媽。
這是和那個男人的孩子,今年七歲。
溫降慢慢手捂住另一只耳朵,忘了自己不像班里的其他學生,不能想曠課就曠課,邱老師會注意到的。
崔小雯聽沒出聲,語氣更上火:“說話啊,你在學校怎麼了?昨天到底干什麼去了?”
“沒有,沒干什麼……”問得太急,溫降有些不過氣,說話的聲音很輕,“就是昨天肚子疼。”
“就這樣?肚子疼你一天不去上課?”崔小雯并沒有被這個答案說服。
溫降只能回答:“就是肚子疼……星期一我會去上課的。”
對面陷沉默,良久后,低聲音問:“溫降,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被哪個男的搞大肚子了?”
“沒有!”的話太刺耳,溫降下意識提高聲音反駁。
對面聽這麼回答,又是一陣沉默,電話里小孩尖的聲音更大,把手里的玩砸得“哐哐”作響。
崔小雯嘆了口氣,語氣一下子變得疲憊,像是對誰妥協了:“沒有就好,你好好讀書,掛了。”
“好。”溫降了嗓子,放下電話,重新看起英語書。
直到一個個黑字母被眼眶里溫熱的模糊,溫降抬手蒙住眼睛,低頭枕進自己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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