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手
一晚安眠,大早上吳匠頭就爬了起來。織娘阿綾還沒有離開,慇勤的伺候他起床穿。這也是織坊的好,幾位匠頭各有司職,但是就屬他坊裡的小娘多。不論是織娘還是桑婦,著來織坊的人數不勝數,也讓他這個匠頭佔盡了便宜。
「今兒不穿新衫,去把那件帶補丁的麻袍拿來。」看著阿綾拿來的,吳匠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今日可是去哭窮的,穿這麼好的衫豈不鬧了天大笑話?
換上了青的麻袍,又跟阿綾膩歪了一會兒,吳匠頭才草草用了些冷食,帶上契書往主院去了。
此刻外面天已然大亮,那群跑得塵土飛揚的泥子也不見了蹤影,應該是收了。吳匠頭冷哼一聲,要不是家主閒著沒事練什麼部曲,府上哪會有這麼多事兒。織坊可是梁府的銷金大戶,每年花在綾羅綢緞上的銀錢就不知多。等到過兩年再迎娶一個新婦,才是真正發達的時候。他可不能讓郎主暈了頭,把該用在織坊上的錢,挪用到其他地方去。
邁著穩噹噹的八字步走到了院門口,吳匠頭調整了一下神態,堆起笑容對守在門口的僕役說道:「今天是阿方你當值啊。勞煩通稟一聲,就說織坊的匠頭有事求見郎主。」
說著,一弔錢到了阿方手心裡。那人面無表的看了吳匠頭一眼,轉向屋裡去了。過了片刻,他又走了出來,對吳匠頭說道:「郎主在書房,跟我來。」
怎麼一大早就到了書房,他不是病得很重嗎?吳匠頭不敢多想,趕跟了上去,來到書房門前。阿方顯然沒有進門的資格,只是輕輕叩了叩門,不一會兒,就有個小丫頭推開了門,上下打量了吳匠頭一眼,脆生說道:「進來吧。」
吳匠頭也是個嚐慣了的,立刻瞇起了眼睛。這小娘子骨不錯,長開了絕對是個尤,也不知被郎主收用了沒?然而邪念頭只是一閃,他就板起了面孔,垂頭向房走去。
一進書房,一子藥味撲鼻而來,就跟打翻了藥罐兒似的。雖然有好幾架書簡,又有屏風案幾,但是吳匠頭依舊一眼就看到了書案前端坐的男人。比起郎主,剛剛那個小丫頭的容就完全不算什麼了。為織坊主事,吳匠頭當然見過家主,但是頭一次發覺這人得有些嚇人,似乎那深深病氣,反而給他平添幾分鮮活,不像以往那樣跟塊木頭似的了。
不敢多看,他趕忙在書案前跪下,帶著哭腔叩首道:「郎主!小的無能,織坊快要撐不住了啊!」
這一聲先聲奪人。甭管織坊有沒有問題,家主心裡肯定都要打個突,這樣下面的鋪墊才好繼續。
然而這一聲就跟石沉了大海一樣,沒有得到任何迴響。吳匠頭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趕又磕了個頭,道:「郎主,今年大旱,桑園已經絕收了!桑葉又黃又乾,戶本不收啊!這下織坊可就拿不到今年的新了!小郎君還在長,今年若是沒有緞,可怎麼裁製新?!」
害怕梁峰不明白缺的重要,吳匠頭還專門把梁榮拉了進來。孩一年四變,正是拔個頭的時節,若是沒了新裁剪的衫,問題可就大了!
像是終於意識到了此事的重要,書案之後端坐那人淡淡開口:「那可如何是好?」
吳匠頭等的就是這句,連忙說道:「恐怕要從帳上領些銀錢,去打點蠶農,讓他們給咱們留足了生。我知道一些養蠶的小戶,從他們手裡收,能便宜個兩。若是把桑院裡那些桑田佃給他們,恐怕還能再便宜些!」
「需要多錢?」
問話的聲音裡依舊沒有任何煙火氣,吳匠頭提起了神,半直起子道:「只要三萬錢就行!小的保準能收來上好的生!哦,對了,還有去年麻田歉收,織坊也欠下些外債。原本打算用桑錢來抵,現在怕也要麻煩了。」
說著,他掏出了契書,小心遞了上去:「這契書上寫的明白,也有記錄在去年的總帳之,還請郎主驗看。」
田裳當了十幾年的賓客,這點帳目自然是能抹平的,吳匠頭並不害怕梁峰查帳,事實上,他還有些盼這個不識柴米的富家子能夠仔仔細細查一查,每年織坊能帶來多收益。他們可不像其他幾坊,全部都是莊上錢。年景好的時候,是織坊出的綢緞麻布,就能淨賺三五萬錢。當然,這都是明面上的數字,私底下,他還能截留不呢!
吳匠頭盼著梁峰找人查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對方並沒有查看什麼帳目,而是問道:「去年織坊一共從帳上領了多銀錢?」
吳匠頭一愣,趕忙答道:「一共領了六萬錢,不過都是用來買蜀錦和綃的,這些年南方貨價貴了不……」
梁峰揮手打斷了他:「賣出的麻共計多?」
「二萬錢。」吳匠頭吞了口唾,「去年麻田遭災,了麻布的進帳,才會略低……」
「一年支取六萬錢,只有兩萬錢的盈餘,賒帳四萬錢。綠竹,市面上布多錢一匹呢?」梁峰問道。
綠竹機靈的上前一步,答道:「下人們用的麻布,約莫五百錢就能買到一匹。郎君用的各絹錦就貴了,說也要三四千錢呢。」
「六萬錢,能賣多布匹,做多衫?」梁峰轉頭看向吳匠頭,冷冷問道。
腦門上的汗珠立刻了下來,吳匠頭結結答道:「這、這都是循例啊!梁府上下自然要在坊中裁,哪有出門買的?!」
「織坊上下五戶,若是耕田漁獵,一年怕也有萬錢帳。既然你只會做這種賠本買賣,我還留織坊何用?」
「可是郎君、小郎君的……這些真需要織坊啊!」吳匠頭哪能想到這個,急急辯解道。
「幾個織娘就能辦妥的事,何須開坊?朝雨!」
隨著梁峰的聲音,一個子繞過屏風,從間走了出來,正是梁榮的母朝雨。恭順的在書案前跪下,行禮道:「奴婢在。」
「你可會裁針線?」梁峰問道。
「奴婢善紅,各式都會裁製。」朝雨的聲音溫,又帶著點懷念。能為小郎君的母,的本事自然出眾。
「善。」梁峰滿意的點了點頭,「今後你領幾位織娘,另闢一個織造房,莊上的麻夠就用莊上的,不夠按照四時採買。」
這也是他一大早把朝雨來的原因。放著一個頭腦清楚,跟梁府息息相關,又擅長數算的人不用,難不要用吳匠頭這種貨。至於梁榮,再過兩年就要開蒙了,也是該離開母的懷抱,請個老師來悉心教導了。
這邊乾脆俐落定了下來,那邊,吳匠頭已經徹底傻眼了。怎麼變了這個樣子?梁府幾代的循例,說改就改,連半點招呼都不打嗎?他的哆哆嗦嗦,忍不住苦求道:「郎主不能啊!我家幾代經營織坊,勤勤懇懇從不敢怠慢。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郎主怎麼能如此就裁撤織坊?我,我……」
看吳匠頭一副要不上氣的模樣,梁峰角劃過一抹淡淡嘲諷:「裁撤織坊,自然不僅僅如此。江新,你說呢?」
一直守在屏風後的江匠頭就像被鞭子了一記似的,連忙走了出來。昨夜被拘在偏院裡的時候,他想過許多,猜測郎主會怎麼收拾吳匠頭,但是從未料到,這位病怏怏的郎主居然會毫不留的裁撤織坊!那可是梁府祖上傳下的規制,說沒就沒了,還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
幸虧我昨夜來了!江匠頭連頭都不敢抬,恭恭敬敬答道:「小人昨晚親眼所見,吳全和田裳二人勾結,想要謀奪梁府錢財。那契書也是假的,是田裳給吳全的,去年麻田遭災本沒那麼嚴重,都是他們編出來的!」
沒想到江匠頭竟然會在這時候反水,吳匠頭兩眼一黑,險些昏了過去。難怪今日形如此古怪,原來郎主早有準備啊!!
再也支撐不住,吳匠頭崩潰的哭喊起來:「郎主饒命!都是田裳那小老兒矇騙小人。小人一心為府上勞,從不敢怠慢。還有江新這傢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私做陶,都賣到郡城去了。小人願為郎主舉證啊!」
沒想到這狗娘養的居然還反咬自己一口,江匠頭猛地抬起頭來:「你這個無恥之輩!織坊多織娘都被你禍害過,還把府上的綢緞拿去賣,一年不知昧下多銀錢,還在郡城裡置辦了外宅!郎主,郎主你可莫被這個惡奴給騙了啊!」
兩人眼看有掐起來的架勢,梁峰理都沒理,淡淡扔出一句:「既然如此,就換個法子問吧。來人,把吳全拖出去,杖責。什麼時候招認,什麼時候停手。」
這話唬的吳匠頭臉的變青了:「郎主!郎主使不得啊!」
門外的僕役倒是應聲走了進來,架住吳匠頭的手臂就往外拖。一個耽溺酒的胖子怎可能掙得過,一路哭嚎著被拖了出去。不一會兒,庭院就傳來噼哩啪啦的拍打聲,和殺豬似的慘。
江匠頭嚇得兩,癱在了地上。誰料這還沒完,院外又傳來了另一個聲音:「放肆!你這羯奴也敢抓我?我田裳為梁府賓客,十幾年盡忠,是你這個賤奴能的嗎?啊……吳,吳匠頭,你怎地……」
被新來的羯奴帶人從家中捉了出來,田裳又驚又怒,一路罵罵咧咧想要掙,誰知剛進院,就看到了吳匠頭被人拖在外面毒打。這一下,讓他滿腹怒火都卡在了嚨裡,變作冰涼寒意。然而邊人的步伐沒停,就這麼扯著他跌跌撞撞走進書房,當田裳看到江匠頭也跪在梁峰面前時,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的謀劃怕是徹底暴了。
只是一瞬,田裳面上的怒意就收斂了起來。正了正被扯開了的襟,似模似樣的跪坐在了梁峰面前:「郎主喚我過來,可是有事?」
模樣倒是鎮定自若,就是手抖的厲害了些。梁峰淡淡一笑,開口道:「我先前不知,田賓客竟然謀劃了如此多的事。」
田裳用力振了振大袖:「老夫都是為梁府著想!郎君鬼迷心竅,一心練兵,府上已經兩代無,拿不到俸祿,怎能撐得起閤府花銷!郎君行錯了路,老夫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好一個親力親為。」梁峰臉上的笑意更濃,「不過梁府已不是當年梁府,怕是擔不起田賓客的勞了。」
這是要趕他走?賓客不像蔭戶、奴僕,別說不能隨意殺掉,就是責打辱罵,都可能讓家主的名聲一落千丈。沒有真憑實據,就算是把他告上縣衙,也只是弄得梁府名譽掃地。然而田裳沒料到,梁峰竟然會真的趕他走!梁府這麼大的莊子,下面近百戶人家。不說四坊,種田、畜牧、採桑、果園,哪樣不需要人照看?燕生剛剛被杖斃,又趕他走,這梁府還能正常運作嗎?
田裳深深吸了口氣,放緩了語調:「田某雖然不才,但是十幾年在梁府擔任賓客,悉府上大小事宜。府上如此多丁口,不是輕易能夠收拾的。還請郎主深思,莫要任而為。」
梁峰看著對方故作正經的姿態,最終在心底搖了搖頭。這人是真不能用了。先不說貪功擅權,這一檔子醜事被拆穿之後,但凡他有一點愧疚之意,都算有救。可是田裳完全沒有悔改之心,反而以梁府上下作為要挾,想要明目張膽來奪取管事的權利。
要才能沒才能,要忠誠沒忠誠,連基本的職業守都不備,留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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