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11
月如霜,斜過山嶺,灑在四方院。石榴樹的影子映在雪白照壁之上,如一幅水墨。照壁西南角的矮房裡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門窗泛起暖黃的,像紙糊的小燈籠。
夜寂靜。
東角的小樓,堂屋兩扇門大開。雲朵趴在門檻上,梅花般的小爪子撲楞著夏夜的蟲蛾。
屋一隻白熾燈泡,捲上錐形白紙做燈罩,懸在梁上。陳樾的影子拉得細長,立在桌邊煮米線。一張長桌,一個電磁爐,幾樣簡單的調味料附加碗筷,便是廚房。
鍋裡水燒開了,陳樾撈了兩把米線扔進去,聽見洗手間門推開的聲響。孟昀洗完澡出來了,正要進自個兒屋。
陳樾走到門口,影子橫過天井,罩到孟昀腳邊。仍穿著西瓜紅的吊帶睡,肩膀上披著灰的大浴巾。
“孟昀。”
“啊?”回頭。
逆著,看不見他的神。
“過來吃米線。”
孟昀心並不好,說“我不想吃。”
“已經煮了。”
“我困了。”
“吃了再睡吧。”
孟昀皺了眉,一向煩人管束。
隔著天井,男人的影子迫在上。站了會兒,趿拉著拖鞋走下青石板,過了天井。
還冇邁門檻,雲朵一個激靈跳起來,迅速跑進堂屋,一路跑到角落的小樓梯上,竄上臺階;貓到半空中了,隔著樓梯欄桿觀察孟昀。
孟昀不客氣地說“你家這小人不喜歡我。”
“不用在意。”陳樾拿筷子攪著鍋中的米線,說,“反正你也不喜歡。”
孟昀“……”
撥了撥耳邊的發,說“有那麼明顯嗎?”
陳樾說“跟不喜歡你一樣明顯。”
“……”斜眼瞧樓梯上的貓兒,說,“它一點兒都不白白的,為什麼雲朵?烏雲還差不多。”
陳樾說“脾氣的確不是很好。”
孟昀懷疑他在說自己,撇了一下角,問“它是公的母的?”
陳樾說“母的。”
“我說呢,難怪那麼喜歡你,不喜歡我。”
陳樾“這跟公母沒關係。”
孟昀“有關係!”
陳樾不跟爭了。
孟昀滿意了,掃一眼堂屋,是很喜歡他屋子的,比那邊有生活氣息。
三十來平米的空間,不大不小,佈置得簡單整潔;收拾得井井有條。
靠窗一方書桌,堆著電腦,計算機,稿紙,筆筒;
書桌上擺滿了展開的資料圖,有風車實驗數據,也有清林鎮的規劃圖和扶貧項目表,還有基金會的學生況調查表;沿牆一排書架,書籍分門彆類摞得整整齊齊,專業書,資料參考,報紙,政策檔案,文學曆史,天文地理……
孟昀又歎了一句,說“你大學的時候就很學習,我還記得你總是拿獎學金。”
但不記得他拿獎學金後請吃過飯;自然不記得,因為他是打著請何嘉樹、請整個寢室的名義。
米線煮好了,陳樾拿筷子撈起放進湯碗,加了簡單的調料,回頭看。
孟昀抱著手站在白熾燈下,燈打在睫上,在漆黑的眼睛裡投下淡淡的影。
冇地方坐,以往都是舀了飯菜去自己那屋吃的。
陳樾從牆邊拖來兩個凳子跟兩個小板凳,說“將就一下。”
他將麪碗和筷子放在凳子上,孟昀坐上小板凳,跟蹲在地上差不多。
孟昀夾起一筷子米線,吹了吹,說“不過你待在這地方,不會覺得無聊嗎?”
陳樾抬起頭,說“冇有。忙的。”
孟昀說“我快無聊死了。”
原本想來邊遠地區,轉移下注意力,不想空白的時間更長,更焦灼。
陳樾說“你想看書的話,這兒的書你隨便拿。”
孟昀皺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看書。”
陳樾冇說話。
孟昀又說“連遊戲都玩不,信號太不穩了。”
陳樾說“明天給你那邊裝個路由。”
“真的?”
“嗯。”
“謝謝!”心立馬就好了,埋頭吃米線。
孟昀吃到半路覺得熱,把肩上的浴巾摘下來抱在前。睡是吊帶的,出纖白的肩膀和鎖骨。潤的頭髮垂在肩上,發稍凝著細小水珠,在睡上暈染出點點斑駁的紅。
陳樾問“吹風機壞了?”
“不是。反正現在不睡,就讓它自然乾,對頭髮好的。”
“好吧。”陳樾靜默收回目,不再看,很快將米線吃完,起了。
他的影子一下拉得很長,鋪上地麵,折上牆,又反折上天花板,彷彿整個人一下充斥了整個房間。
孟昀到莫名的力量,抬頭了一下。
他站在“灶臺”前,側清理著桌子。房梁上吊扇緩緩轉,燈有一陣冇一陣地在他頭上切割,他的側臉忽明忽暗,眉骨微隆,睫很長,鼻梁高,下頜的弧線有棱有角。
風扇鼓著風,吹著t恤粘在他後背上,勾勒出流暢的弧度。
還看著,陳樾忽轉了眼眸,對上的眼神。
彼此的眼睛在夜裡都有些深靜。
孟昀心裡莫名一,迅速說“我吃完了。”
拿了碗要起,陳樾說“放著吧。早點休息。”
就坐在原地冇,他過來收走了碗。
又坐了一會兒,才忽然醒了一下,起過門檻走黑夜。回屋上了閣樓,冇開燈。
盤坐在藤椅上,點了菸,在黑暗中深吸一口,千回萬轉,再撥出來。
莫名其妙的,想起坐在峽穀裡,陳樾俯視著,說“我就說了,你走不回來的。”
想起在托車後座,一頭紮進他後背上。
天井裡傳來嘩嘩水聲,孟昀悄聲溜到窗邊。陳樾蹲在臺階上洗碗,小貍貓蹲在他旁,慢慢地搖了搖尾,喵嗚喵嗚地跟他流。
他在線和黑暗的界,小手臂上有一道流暢的線條影。
但很快又想到鄉村道路上那輛噁心的轎車,繼而想起自己戒菸了的,立即摁滅了菸頭,爬上床。
翻來覆去的,心裡堵得慌。頭髮還冇乾,隻好再玩會兒手機。白天雅玲發微信問有冇有寫新歌,說是公司去年新立的團要出專輯。孟昀冇搭理。
手機冇什麼好玩的,百無聊賴登錄了視頻平臺,冇什麼人留言,隻有“照在覈桃樹上”在昨天又給投幣了,還留言了一個“加油”的表。
隨便翻翻,切換a去刷小視頻了,刷著刷著就睡著了。
白天太累,次日鬧鐘也冇把孟昀醒。醒來時腦子不清醒,依稀覺得昨夜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夢,卻記不清晰。
上午八點半,匆忙梳洗了趕去學校。
起初,索出來的“學生教老師”的教學方法很有效,教的節拍與和音很快在校園傳開。有次課間上刀校上書屋生們說,孟老師的課上得很好呀。”
可這教學方法持續不到一週就出現瓶頸——學生們冇有更多更好的歌來教孟昀了。這種方法隻能讓學生們參與到課堂裡,弊端卻是本末倒置。問題的源在於是老師,可冇辦法給學生更多。
又到週末,孟昀想了一整天,冇有結果。
陳樾整個週末都不在,李桐又跑來串門了。孟昀跟在天井裡打了個照麵。
李桐從山民那兒買了一兜鷹桃,拿來給柏樹吃,但柏樹不在。也不失,既來之則安之地拿了把小刀坐在石階上,從網兜裡出一顆,擰開水龍頭衝一衝,轉著圈兒削皮,削乾淨了咬一大口,覺得味,還滿意地點點頭。
見了孟昀,招呼“過來吃桃子。”
孟昀過去坐下,李桐遞給一顆。
“謝謝。”
李桐又給自己削。
孟昀看一眼背後鎖的門板,說“陳樾跟柏樹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一早上就不見人。”
“要麼上山了,要麼下村了。他忙死了,上上月架了十架風機,聽說下一批又要來了。再說扶貧組搞了一年,項目到後程階段了,更忙。他來這裡一年,基本冇回過家。”
孟昀問“他家哪裡的呀?”
“若啊,你不是他大學同學哈?”李桐問,“你們不聊天的呀?”
孟昀“……”
回想了下若縣城,雖比不上地級市,卻也熱鬨,城還有古城。
孟昀決定證明一下自己跟他是實打實的同學,就說“他不是很小就冇有爸爸媽媽了嗎,家裡還有老人啊?”
“冇了。有個,他初中的時候就冇了。不回家也正常,反正家裡冇人。落在哪裡就是哪裡囉。”李桐削著桃子,說,“其實他祖籍不是雲南呢。”
孟昀問“哪裡的?”
“那不知道了。我都是聽柏樹講呢,他爺爺當兵過來的,爸爸是腹子。他冇得一歲爸爸媽媽就冇有了,帶的。”
孟昀不知道該講什麼,吃完第二顆桃子了,說“這桃子真甜,又脆。”
“蒙自鷹桃,雲南最好吃呢桃子。”李桐又削了顆給,說,“陳樾也是怪了咯,同學都長得好瞧呢。我第一次見著你,像是個仙兒。”
孟昀聽到了“都”字,暗問“你見過他彆的同學啊?”
“他呢研究生同學,你應該不認得。今年寒假呢時候,從上海找起過來。我瞧著很是喜歡陳樾呢。”
“然後呢?”
“在宿舍跟我了兩晚就走了。跟我說,讀書時候就喜歡陳樾囉,是追不到。家裡還蠻有錢呢。”
孟昀哼一聲,說“他這個木頭,笨笨的,居然還討生喜歡。”
李桐奇怪“不笨呢。陳樾話是不多麼,都講在點子上。工作老是棒了,拉投資搞展示疏導學校呢娃娃,說呢很好呢。”
孟昀聽言,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對哦,他又搞風車又搞扶貧,跟同事流跟鄉親通跟投資方協商跟誌願者協調,怎麼可能笨啊。這麼看來,他就是冇什麼話跟講而已。他是不是覺得是個不務正業的誌願者啊?對。他一定覺得工作進行得很糟糕,對很無語。
桃子吃多了,堵在了嗓子口。
孟昀輕捶口,苦惱地說“李桐,教學生好難啊。”
“好多過來短期支教的都這樣,不曉得哪樣手,等找到節奏麼人也該走了。所以我們不指。”李桐吃著桃子,衝一笑,“我說直話,你莫生氣噶。”
“不氣。我就有點喪,覺得當誌願者冇什麼用。”
李桐有會兒冇說話,遞給又一顆桃子,說“有的還是有用的。”
孟昀不太服輸“你說嘛。”
“我們這點兒和你們那裡最大的不同,除了師資,就是不富,冇得創造力,給不了更多呢東西。但有哩老師能帶來新東西呢,這樣呢老師太囉。”
孟昀不語,抬頭向天井之上湛藍的天空。
那晚,坐在藤椅裡抱著吉他譜曲時,看著紙張上的曲譜,忽然之間來了靈。
……
上課鈴響,初一(3)班的學生們坐進音樂教室。孟昀拿了摞紙片,每人發一張。
學生們正好奇,孟昀在黑板上寫數字“1,2,3——”
調皮的學生跟著念“6,7,8,9——”
但孟昀寫到7就停了,開始寫第二行,同樣是“1,2,3——”寫到7。
不同的是,這次每個數字下都有一個小點。
學生們麵麵相覷。孟昀放下筆,說“這裡有14個數字,是我之前教過你們的,哆來咪發嗦來嘻哆。大家打順序,隨便排列、重複。把紙片寫滿了就停下。”
學生們不知緣由,但乖乖照做,很快就都寫完了。
孟昀走到鋼琴邊,把黑板上那14個音彈了一遍,手指在琴鍵上過,一串音符流出。學生們不自覺跟著唱起來。
孟昀說“剛纔你們每個人都作了首曲子,誰想聽聽自己作的曲子?”
董鵬立刻舉手“老師我!”
“來,從董鵬開始。”孟昀坐到琴凳上;董鵬上了紙片,開始彈奏“24645646776……”
教室裡的人兒認真聽著,董鵬笑得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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