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偶像 2

艾文濤先生很不看報紙，和他那個高中肄業半路發家的老子一樣，他生來討厭字多的件，甭管什麼書報雜誌說明書，能讓別人念來聽，就絕不會屈尊自己看。這會兒他坐在諾瑪世紀酒店一層的貴賓等候區，百年難得一見地親手摘下墨鏡，津津有味看起眼前的八卦小報。

《零點獨家！湯貞自殺謎團大揭！》

事業起點太高，路坎坷波折，亞星商業鬥爭的犧牲品，曾一度失聯21小時，疑遭黑社會綁架脅迫……

報紙字太小，艾文濤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小標題，又埋頭看容，沒發現半個字和他那位姓周的鐵哥們兒有關，倒是最後一段勾起了他的興趣，說湯貞曾於去年赴香港參加過一個酒會，失聯21小時後被一架私人飛機送了回來。據亞星部人員料，湯貞回來時昏迷，高燒不退，全遍及被待的痕跡，描述得非常，說得頭頭是道。

“艾先生，周先生到了。”

“來了哎，你看這個。”艾文濤一抬眼，瞧見周子軻遠遠走過來。他把手裏報紙扔到桌對面。周子軻來了，坐沙發上，後背倚下去，看也不看那報紙，低著頭，過會兒又看著艾文濤的臉不說話。

“怎麼回事啊你，這麼喪。”艾文濤他看得渾發。

“看什麼？”周子軻低聲問。

艾文濤忘了眼前這位也是個自稚園起就不看字的主兒。特殊時期，艾總只好屈尊又把那破小報親手拿過來，親手打開，親自念道：“據亞星部人士料，湯貞曾於去年赴香港參加——”

周子軻轉開頭，聽也不聽了。

“沒被黑道綁架？”

周子軻一雙眼睛盯著窗外，像在盯樹叢裏躲藏的狗仔：“那天他在我家，去什麼香港。”

艾文濤難以置信：“被你綁架的？”

周子軻回頭看了艾文濤一眼，怒也不是罵也不是。

“人你都睡了，還用得著綁架。”艾文濤說。

周子軻又看窗外，也不理他。

“不是，”艾文濤哭笑不得，不耐煩道，“你這他媽現在到底算怎麼回事啊？”

周子軻還看窗外呢。

艾文濤也跟著瞅了一眼，十幾米外，正有一群年輕小姑娘在保安的阻攔下朝他們的方向拼命招手。

又是來看周子軻的。

和以前念書那時候一模一樣。

艾文濤先生猶記得，自己讀稚園那年，第一次見到周子軻小朋友的景。那年他的窮爸爸剛變闊爸爸不久，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住漂亮大房子，開漂亮小汽車，他牽著闊爸爸的手站在漂亮稚園門口，雙眼直溜溜盯著眼前不搭理人的“漂亮小仙”。闊爸爸在一旁哈哈大笑，和艾文濤從未見過的周伯伯周阿姨殷勤問好。“文濤，誒，不能這麼看人家！”闊爸爸說。艾文濤還是盯著“小仙”的臉傻笑，看得彷彿忘記了眨眼睛。

闊爸爸很尷尬，邊笑邊用厚實的大手掌拍艾文濤的腦袋瓜子，對周伯伯周阿姨說：“這小子和我一樣，從小就這麼好！”

周阿姨也很尷尬：“哈哈，我家子軻……”

話音未落，就見“漂亮小仙”一個拳頭掄過來，把猝不及防的艾文濤直接掀倒在地。

艾文濤一直認為自己眼還是可以的，念稚園那幾年“小仙”還沒有長個兒，睫彎長，雪白一張小臉，那大眼睛彷彿一潭春水，一瞪人，在艾文濤眼裏怒中帶嗔嗔中帶的模樣，簡直把小小年紀沒見過世面的小艾同學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顛倒。雖然每每被殘酷的現實所打擊，每每被“小仙”揍得鼻青臉腫面掃地，但艾文濤仍沒有放棄。他窮追不捨，天天追著和小周同學一起上下學，知道小周同學喜歡汽車模型，他追著闊爸爸屁後面要這要那，轉頭就用來對小周同學大獻殷勤。小周同學不搭理他，對汽車模型倒是從不拒絕，坐在小椅子裏一玩就是一下午，也無所謂艾文濤在一旁煩他。

艾文濤堅信，一切現實都是假像，“仙”小周同學一定會被他的虔誠所化，變孩子，做他的朋友。只有他那個闊爸爸沒完沒了地在家哀歎：“傻兒子，人家周子軻是個男娃！你是不是傻！”闊媽媽也一臉無奈：“算了算了，在稚園個朋友也蠻好的。別惹人家生氣就行了。”

就這樣，艾文濤在一腔錯誤的慕下了周子軻最好的朋友，倆人一起稚園升小學，小學升初中……艾文濤眼見周子軻個頭兒越越高，越練越，拳頭一天比一天有勁兒，連小友也換得一個比一個勤。等再看周子軻時，哪還有艾文濤記憶裏“清純可人”的“仙”模樣：鼻樑高，廓深邃，那一雙眼睛倒是逃過了歲月的荼毒，還留有幾分昔日“仙”的影子，可瞧他那眼中的神態——越發不清純，越發不可，越發不“仙”，以前人看了就想，現在人看了就。打球泡妞，煙喝酒，周子軻天和艾文濤邊那些臭老爺們兒混在一起，時間長了，連最後一點仙氣兒也“香消玉殞”，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艾文濤心很痛，連周子軻的眉也濃得讓艾文濤的男之心無法接。讀初二那年，艾文濤在哥們兒幾個比大小的例行活中慘敗，再看戰果，居然是第一次參加的小周同學笑到了最後。到那一刻艾文濤才不得不直面現實。小周同學，真的是個貨真價實純得不能更純的純爺們兒。

艾文濤此刻著窗外，心澎湃，慨萬千。同窗這麼多年，眼前這幅場景就從沒變過，只不過最早是他自己，後來變了校校外的學姐學妹，再後來，大街小巷，一夜之間忽然到都是被報紙評為“最完男友”的周子軻的照片了。

“前幾天我見徐雯珺了，”艾文濤忽然說，“又跟我問候你呢。”

“問候我？”周子軻說。

“和你周家八輩祖宗。”

周子軻笑了一聲。

“看報紙上你接採訪，說喜歡孩善良孝順，相貌不重要。一堆屁話。”

周子軻說：“別讓我經紀人聽見，寫了半宿。”

“徐雯珺正跟網上到揭發你呢，要穿你的畫皮。”

周子軻從兜裏掏出煙盒，要，又想起這裏煙：“多年了，沒點別的事幹。”

“早告訴你不好惹，你當初還非，”艾文濤看了周子軻一眼，“去年不是發狠心戒煙嗎。”

周子軻搖了搖頭：“不好戒。”

過會兒周子軻又說：“養習慣了。”

“你和湯貞到底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你來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

“看你這樣，人都自殺了你不回國看看。”

“國醫院全是人，有什麼好看的，”周子軻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他應該也不想看見我。”

“給你爸打電話了嗎。”

艾文濤走出酒店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了，周子軻開車停在路邊，車窗降下來。

“哄哄他行了，犯得上跟自個兒老子鬧那麼大矛盾嗎。”艾文濤說。

周子軻沒搭腔。艾文濤心知他二十幾年了不聽這話，說一句也就不說了，看了一眼車：“這破車你的？”

“借的。”周子軻說。

“我正好出門，”艾文濤極其自然地打開副駕駛車門，就要坐進去，“哥們兒把我送到前面右轉第二個路口下得了。”

“下去。”周子軻說。

艾文濤沒脾氣，一敲面板：“這破車也不讓我坐？”

小艾總站在路邊，看著周子軻開著那輛破商務車跑遠了。

要說他兩人四歲起在稚園做同學，到如今，怎麼也認識快二十年了。不說多知知底，畢竟周子軻很和誰說心裏話，但這麼多年，艾文濤對他總是比較瞭解。周子軻很在誰面前失態，二十年次數加一加一隻手也數得過來。最近一次還是在去年，他們弟兄幾個見面。周子軻原本在那一個人悶頭喝酒——他習慣如此，誰也不覺奇怪，誰也不去打擾他，突然他和艾文濤說：“我把他睡了。”

艾文濤一驚，酒吧裏安靜，他把有點喝茫了的小周同學拉一邊：“什麼？”

“我把湯貞睡了。”周子軻閉了一下眼睛，像彙報果一樣說。

“我靠你，”艾文濤是真沒想到，心裏納悶周子軻怎麼突然跟他主說起這個，他低聲音，“行啊你！”

然後才發現不對勁，周子軻的臉不對勁，眼眶通紅，看起來就像下一秒要哭了一樣。

“怎麼了？”艾文濤小聲問，“這事都誰知道？”

“我，你，他。”周子軻慢吞吞說。

艾文濤連忙酒保倒一杯酒：“臥薪嚐膽這麼多年終於有所收穫，來來來哥們兒敬一杯。”

“不。”周子軻說，閉著眼睛，邊說邊搖頭。

“來來來，杯杯，高興的事。”

“不，”周子軻手擋開艾文濤的酒，說話都帶著酒氣，一字一句道，“我不高興。”

艾文濤又不笨，又不傻。他問，你為什麼不高興。周子軻睜開眼，一邊深呼吸一邊用通紅的眼睛看酒吧牆上的裝潢，茫茫然看了一圈，又看艾文濤的臉。我他媽想弄死我自己。周子軻說。

艾文濤心道，完了。那天的艾文濤就知道，小仙徹底飛了。

周子軻把車一路開回 KAIser 下榻的酒店，也沒空欣賞新加坡的夜景，一個電話把助理齊星起來，他訂明早回國的機票。

“啊，周哥，那個，明天行程你看了嗎，羅哥說發給你了。有幾個採訪，雜誌封面要拍，還有一個節目，恐怕走不了啊。”

“走不了嗎？”周子軻茫然問。

“走不了。”

周子軻坐在車裏，靜靜看著刺眼的車前燈。等掛了電話，他看了一眼時間，又飛快撥了一個號碼出去。

湯貞的助理溫心小姐正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打瞌睡，已經好幾晚沒睡過整覺了，手機掉在地上也沒發覺，還是一個過路的護士聽到鈴聲，撿起手機把搖醒。

這要擱到兩三年前，溫心萬萬也想不到周子軻會這麼主給打電話。

“誰啊？”溫心了幾下眼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坐著一大片人的湯貞病房門口看去，“還沒有，大夫出來好幾次，湯貞老師一直沒醒，都還在這兒等著。”

“郭姐罵你了吧……”溫心問護士要了一杯水，接著和周子軻說，“別以為在醫院就不知道你們在外面什麼樣，這幾天脾氣特別不好，可兇了，見誰都罵，你別撞的槍口了，今天還在樓下罵了好幾個蹲點的記者。你相信嗎，郭小莉也有因為罵記者被拍到的一天。”

“是啊，公司裏誰敢批評郭姐……也無所謂了，都這個時候了……”溫心歎氣，後走廊裏突然傳來一陣哄鬧。

不知道又是哪來的記者。

“你說這事能怪誰？”溫心對電話裏說，“今天湯貞老師的醫生來了，在醫院餐廳好一頓安郭姐，說什麼，絕大多數人選擇自殺啊，特別像湯貞老師得這種病的人，都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邊的朋友、親人會因為自己的死，得到解，”溫心說著，突然哽咽起來，“你說湯貞老師是不是傻！是不是腦子進水！我真想等他醒了問他一萬遍他到底覺得誰會解？誰會因為他死了就解？只有梁丘雲那種傻那種人渣才會解啊！”

群的人忽然從樓梯口湧上來，溫心站在護士視窗邊講著電話，這會兒回過頭，一眼看見人群中央那個人影。

淩晨一點半，梁丘雲忽然現醫院病房樓，風塵僕僕，探湯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