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曾夢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
柳二公子也夢,夢登天游于太虛,飄飄然超萬。
他睡覺其實并不算踏實,尤其白天,更是淺眠,雖然閉著眼睛,也差不多能將周圍的靜聽個七八分,那為什麼小廝總是搖不醒他呢?主要還是因為柳二公子不想醒,他腦子里裝的世界實在太大了,日月照耀綺麗繽紛,經常一不小心就會踏虛無幽境,所以對小廝的喊聽而不聞,也是很正常的事。
行至途中,馬車有些顛簸,柳弦安閉著眼睛,又換了個姿勢。他的著打扮并不像梁戍那般華貴致,因著要出遠門,所以還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寬松薄一件舊袍,領口半敞,旁人穿起來或許不像話,但搭在他上,偏偏就多出幾分仙氣,輕落落似浮在青翠竹梢一片云。
梁戍坐在對面,視線從他的眉眼一路到結上的芝麻小痣。他知道自己的二姐向來喜歡收集漂亮東西,公主府中能從杯盤碗筷一路到宮侍衛,連花圃中都找不出一普通雜草。既然什麼都要挑全天下最好看的,那前陣子一哭二鬧非要嫁給眼前這位睡仙,似乎也不難理解。
車簾阻擋了,也使馬車的空間更加封閉。梁戍上的檀木香氣原本淡不可聞,后來就逐漸變得有些濃厚,陌生的氣味終于使得神游天外的柳二公子稍微了一下鼻子,約覺得今日這場夢似乎不太對勁。
他睫輕,看架勢是掙扎著想醒來,車恰在這時往上猛地一顛!陡然偏移的重心使得柳弦安整個人都向前滾去,他短呼一聲睜開眼睛!關鍵時刻,梁戍單手掉轉長劍,用劍柄擋在對方肩頭,將人又重新推回座上坐好。
柳弦安驚魂未定,未盡的狂夢攪和著眼前昏暗空間,半天沒回過神,只覺得心臟跳得腦仁子嗡嗡響,而更為震撼的,在夢境消散之后,他發現自己脖頸旁邊竟然搭著一把劍。
一把很長的劍,劍柄赤黑,劍鞘斑駁。
目再往前飄,便是握著劍的人。
車里明滅替的使得這一幕更不似真,梁戍大半張臉都沒在影中,他的瞳孔要比一般人的更淡,像某種兇悍的沙地類,雖說著華服錦,但柳弦安還是敏銳地覺察出了對方上的殺戮氣,那是經年累月在沙場中浸出來的,裹著西北糲風沙,是再濃的檀木也不住的腥。
“……驍王殿下。”
柳弦安收回目,站起來行禮,馬車卻好巧不巧又顛了一下,梁戍重新用劍柄將踉蹌撲向自己的人回去:“坐著吧。”
“多謝殿下。”柳弦安握住扶手,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在出發前竟然沒有人通知一聲,還有,這位王爺是沒有準備別的馬車嗎,為什麼會在這里,自己的小廝又去了何?
梁戍的世界并不存在于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難得迷茫了片刻。兩人就這麼在行進的馬車里相對而坐,各自沉默,讓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時,自己那貌合神離的,準備分完家產就一拍兩散的舅舅與舅母。
梁戍卻不著急,從白鶴城到伏虎山,至還有十來天的路程,有的是時間慢慢用他解悶。
只因對方幾句茶樓閑談,就仗勢把人從家中帶走,這種行為不可謂不惡劣,但驍王殿下從小到大的惡劣行徑多了去,朝中那些白胡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頭愴地的死諫式悲壯,所以這點芝麻小事,還真排不到前頭。
車繼續走著,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這催眠環境里,柳弦安的眼皮又開始發沉,腦袋也時不時地往前點,整個人都在晃。梁戍余往窗外一瞥,見前頭行駛的車輛已經靠著路邊一茶棚停穩,便也起離開馬車。
車夫見狀一拉韁繩:“吁——”
馬蹄原地剎住,馬車出于慣,仍往前躥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聽到車里傳來“咚”一下,而后便是倒吸冷氣的聲音。
“喲,公子!”車夫趕進去把他扶起來,“沒事吧?”
“無妨。”柳弦安額頭被撞紅了一大片,也沒搞懂自己怎麼會摔出這種四仰八叉的姿勢。車夫把他扶出馬車,道:“公子在這里喝杯茶,歇歇腳吧。”
梁戍已經先一步進了茶棚,小廝一見王爺離開,立刻快速跑過來,吃驚地問:“公子,你的頭怎麼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掃視一圈,見山道上一共只停了三架馬車,茶棚里也并沒有多兵馬,便問,“只有這些人?”
“剛從城里出發的時候,還多的,后來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廝道,“高副將說是王爺不想靜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問:“這一路你都與高副將在一起,他還說了什麼?”
“沒了。”小廝如實回答,“說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將問我什麼名字,我說阿寧,他又問哪個寧,我就告訴他,是無不將,無不迎,無不毀,無不,這個寧,公子親自給我取的,然后高副將就再也沒有說話。”
柳弦安拍拍他的腦袋:“以后再有人問,你就說是安寧的寧,走吧,去歇一歇。”
兩人挑了干凈椅子坐下,桌上已經備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東西,茶一大壺,燒餅得像石餅。在西北征戰時,這類玩意算軍中主糧,高林早就吃習慣了,但他覺得像柳弦安那種金貴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于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掃了一眼。
柳弦安確實咬不,不過也沒丟到一旁,而是掰下一塊,正在蘸著茶水細嚼慢咽,一旁的小廝也有樣學樣,吃得斯文有禮,主仆二人就這麼坐在斑駁的樹影下,分完了兩張大餅。
高副將看得直懵,連帶對白鶴山莊的伙食產生懷疑,覺得難不這群人平時都是干嚼藥材當飯,怎麼這都能吃得毫無意見。
梁戍也面無表地收回目,他帶人出來全是為了逗樂解悶,現在樂沒了,就開始沒事找事:“本王有說過要在此歇息嗎?”
高林冤得很,原本我只安排在這里喝茶歇腳,是誰非要用飯的,讓攤主弄了一堆隔夜的餅,結果我看人家柳二公子吃得倒高興。
為了避免自家王爺繼續找茬,作出更大的妖,高林主轉移話題:“今晚可要宿在小眠村?我差人提前去打點。”
“不必。”梁戍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趕路要,走到哪里算哪里。”
高林:“……”
什麼走到哪里算哪里,這一路除了小眠村,就都是高木深林,連塊平整的空地都難找到。吃餅,睡樹林,此等戲弄人的心機手段,簡直和王府里老趙四歲的熊兒子有一比,被小姑娘給揍了,憋三天就憋出來一個去扯人家的頭發,可謂出息驚人。
梁戍看向他:“你在想什麼?”
高林搖頭:“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想。”
柳弦安吃完了餅,就被小廝強行拉出去散步消食,兩人齊齊站著打圈按胃,反正高林之前是沒見過這種養生權威局的,于是自己也跟著學了兩下,模樣喜。阿寧沒憋住“撲哧”一樂,柳弦安也笑,而他一笑,場面就很不得了,高林低聲道:“乖乖,怪不得公主非要嫁。”
梁戍對此不置可否,他大步踏出茶棚,翻上馬:“出發!”
阿寧將柳弦安扶上馬車,盤算著往后要同高副將混一些,看看能不能有機會也給公子討要一匹小馬來騎,好多讓他一,別總是吃完了就睡。
心里正想著,一回頭,柳弦安已經又找好了打盹的姿勢。
對于柳二公子來說,馬車里坐著的是王爺還是阿寧,其實是沒多大區別的,因為誰都不耽誤他夢為飛鳥,夢為游魚,此時厲乎天,彼時沒于淵,自由自在得很。
就這麼一路自在到了暮低垂時。
馬車停在林地深,篝火也生起四五堆,伙食比中午要好,護衛們去林子里打了野,不消片刻就烤得噴香冒油,還有一大包酸甜的野果。
高林拿了一些吃食給阿寧,見他整個人都興高采烈的,不住左顧右盼,便問:“在看什麼?”
阿寧回答:“看林子。”
高林吸取下午“不將不不什麼,所以阿寧”的天書教訓,沒有繼續追問林子有何可看,只是淡淡一頷首,斯文盡顯,盡量不給王府丟人。
柳弦安也在看林子。這是他第一次宿野外,古木高林風清爽,風景空曠高遠得像是一幅畫。
圣人以天地之而達萬之理,想來差不多也該是此此境吧。
他松垮裹起毯子,慨一聲,愜意萬分。
高林覺得自家王爺的計劃似乎又要落空。
因為別人家的公子并沒有因為要宿于林中而到不滿,相反,看著還很舒坦。
這找誰講理去?
梁戍說:“你要是繼續在那里搖頭晃腦,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高林立刻脖子僵直,不晃不晃。
梁戍重新閉上眼睛:“有人來了。”
高林收起調笑,從護衛手中接過長刀,轉看向另一頭。
片刻后,果然傳來窸窣腳步聲,以及斷續|,一聲賽一聲凄慘痛苦,放在這黑天半夜的野林子里,骨悚然的,和鬧鬼差不了幾分。
阿寧悄悄問:“公子,聽這聲音,是有人傷了嗎?”
柳弦安點頭:“是。”
從林子里“嘩啦啦”鉆出來一伙人,他們穿著樣式統一的黑,應當是出自哪家鏢局或者武行。其中四人用擔架抬著一名傷員,另外有一個看著像是頭目的,上前規規矩矩向高林行禮:“這位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今晚也宿在這里,別實在找不到塊干凈地方。”
“旁邊還有空地,諸位自便,莫吵到我家主人。”高林見火堆上還有幾只剩下的野味,便讓護衛一并給了他們。鏢師連連道謝,挪到一旁也生起火,又將烤撕碎,加上餅和水,攪和出一碗糊糊,喂了那傷員幾口。
阿寧長脖子看:“他傷得可不輕。”
滿是,瞳渙散,腔發出的聲音像是在拉風箱。那伙鏢師在喂完飯后,又從行李中翻出傷藥,拔開瓶塞想替他換繃帶。
清風拂過,空氣里泛起一若有似無的苦甜。
柳弦安突然道:“那是毒藥。”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并不大,可也不小。
四周頓時一片寂靜,鏢師也停下手中作,驚愕地往這邊看過來。
梁戍微微挑眉:“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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