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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舉》托付

廷尉法獄收治有罪之宦,沈謙計相之尊,卻也一朝跌落泥潭,被拘押在廷尉法獄最深的牢房之中。齊嬰去見他之前以為這位世叔總會有些許狼狽之相,未料他到的時候,沈謙正席地坐在牢房的地上,一副閉目參禪的模樣,安詳得像是已經了定,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才睜開了眼朝他看來,出一微笑,說:“敬臣來了?”

齊嬰向沈謙行了一個禮,道:“世叔特意晚輩前來,怎敢推辭。”

沈謙笑了笑,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服上沾著的幾稻草,說:“此此景你還願意稱我一聲世叔,可見我冇有賭錯,這個時候我能找的人隻有你。”

齊嬰皺了皺眉。

四大世家雖素日往來不,但齊嬰與沈謙之間實在冇有什麼可言,他對這位沈氏家主的印象,僅僅是他常年溫和的那副笑相,與他那不茍言笑的父親齊璋大為不同。如今他陷囹圄,莫說是他齊敬臣,就是他父親齊璋今天站在這裡也無能為力,他為何卻偏偏要找上自己?

齊嬰皺了皺眉,問:“敢問世叔尋我何事?”

沈謙目著些許蒼涼:“懇請你,救我妻子和兒兩條命。”

齊嬰的眉頭皺得越發:“尊夫人與令媛?”

此事荒唐。且不論齊嬰與沈謙的是否深到瞭如此地步,也不論他是否有如此權利,單說沈謙的妻子和兒名聲頭臉之大,就決計不可能被龍轉

沈謙定般的沉靜漸漸褪去,開始出些許急切之,道:“我所指的並非是……而是……”

他語焉不詳,齊嬰卻明白了:沈謙所指的並非自己的正妻和嫡,而是自己的外室與私生

世家高門之中不乏這樣的事,他此前也曾聽聞沈謙養過外室,隻是冇想到他堂堂一族之主,竟會對區區外室和私生之如此,這般滔天大禍之下,不為自己求、不為嫡親的子求,倒替們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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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嬰垂下眼瞼,掩飾眼中略微的鄙薄之意,平靜地拒絕道:“世叔抬舉,隻是眼下形勢如此,恐要有負所托。”

沈謙像是對他的拒絕毫不到意外,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變得平靜而鬆弛,問:“敬臣,依你之見,何謂‘世家’?”

齊嬰挑了挑眉,不知沈謙為何在此時問這話,想了想,答:“世代相沿,鐘鳴鼎食之家。”

沈謙淡淡笑了笑,莫名有種超然之氣。

他說:“左相年歲漸大,世代更替理所當然,你長兄敬元才學紮實,但在如此大爭之世,終難當齊氏掌舵之大任,最終,這位子還是要傳給你。”

齊嬰皺了皺眉,道:“家父春秋鼎盛,大哥百龍之智,世叔謬讚。”

沈謙覺到齊嬰語氣中藏的不滿,但依然神平靜,說:“敬臣,世家在外人看來風無兩,我年輕的時候也曾這樣以為並且深以家族為傲,可當年歲漸長、對之瞭解漸深,才越發覺得所謂世家不過是金玉其外。”

沈謙的目有些悠遠。

他繼續說:“你自己可以潔自好,可族中的兄弟子侄卻各有籌謀,他們每個人都不知饜足,覺得家族累世經營所得的財富、權利都還遠遠不夠,他們把世家掏空,又借家族的名欺世盜名、魚百姓。你想要製止,但最終還是無能為力。”

齊嬰著牢獄之冠落魄的沈謙,他雖已是階下之囚,但氣度依然曠達疏朗。

沈謙的聲音沉鬱又無奈:“敬臣,什麼是世家?世家隻是一個空殼子,包裹著無窮無儘的貪念和戾氣,除此以外,什麼也冇有。”

齊嬰著他,想起父親無數個深夜在燈下勞的影,想起叔伯與父親的爭執,想起族中兄弟手上的那些人命司,垂眸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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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道我沈謙無能,”沈謙苦笑,“我的確無能,無力鉗製沈氏這頭巨,隻能放任它橫衝直撞,最後眼睜睜看著它葬送了自己,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可是敬臣,這世上淪亡覆滅的世家,沈家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的神變得嚴肅,歎息:“大梁皇族已經不是當年的皇族了,他們在世家麵前已經弱了太久,如今南渡已過三十餘年,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陛下終歸要收回當年不得已讓渡給世家的權力,沈氏的傾覆隻是一個開始,也許下一個是傅家、是韓家,也或許,就是齊家。”

一番話字字句句落在齊嬰心上,這些思慮自沈氏事發之後也曾盤桓在齊嬰的心頭,隻是他從未與人談過此事,直到沈謙親自把這一切揭破。

的確,自南渡之後,皇室對世家多有倚仗,朝政被世家把持,當今陛下年輕時就長年到世家的掣肘,想要政由己出,幾乎是天方夜譚。沈家之所以一朝大廈傾覆,其中的緣由也十分複雜,一來的確是沈家行事太過出格,又包攬了天下財富引人眼紅,二來其中自然有陛下的授意,三來,世家之間也有利益爭奪,沈家的覆滅,齊、傅、韓三家冇有一家置事外。

齊嬰其實一早就有此擔憂,當父親針對沈氏的時候,他也曾有過勸導,希父親不要因世家爭鬥而了陛下的手中刀,剪除沈氏雖可得一時之利,但若世家部瓦解,則很容易被陛下各個擊破,彼時非但不能再左右朝廷,甚至還會招致殺之禍。

但當時拔除沈氏已經是箭在弦上,父親雖眼明心亮,但也已無力阻止。

如今陛下如願毀掉了沈家,收回了財權,雖依然有大量的財富和利益被三家瓜分,但皇族依然是最大的贏家。更重要的是,經此一役,世家之間的信任被瓦解,共同擊潰沈家的三家未來還能繼續相互信任麼?倘若陛下薨逝後,他的繼任者是擅使權之人,那麼江左世家……岌岌可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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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嬰目之中彩晦暗,著沈謙。世人都說沈氏家主昏庸無能,但見如此之人,又怎會是泛泛之輩?齊嬰心中鄙薄之意褪去,神恭謹,言道:“世叔切中肯綮,對於沈氏之傾覆,齊家……”

沈謙笑著擺擺手,打斷了齊嬰的話,道:“敬臣若要致歉則大可不必。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弱強食理之必然,三家不過順勢而為,若我一把年紀還看不此理仍心懷記恨,未免太過糊塗了。”

齊嬰不知再說什麼,隻向沈謙長鞠一躬。

沈謙手隔著牢門虛扶他一把,歎息曰:“我這一生為家族錮,蒙師長錯擢為家主,終是害人害己。我的本心,其實不過是想要一椽舊屋,與妻在一起,為我那小兒編上一隻草蚱蜢罷了——可惜……”

他冇有繼續說下去。

齊嬰沉默了片刻,道:“我與世叔區區幾麵之緣,不知世叔為何會同我說這些?”

沈謙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是歲月沉澱的通,道:“敬臣,我雖與你往不深,卻知你是個極難得的人。有才乾,能決斷,這樣的人很多,但是同時能守中正之心的卻罕見,而你就是這樣的人。”

既殺伐無,又滿心慈悲。

齊嬰沉默不語,不置可否,沈謙也不在意,又說:“我夫人韋氏和兒文文被關押在尚方獄,們從未過沈家的榮華富貴,如今沈家傾覆卻要連累們,總是不公道的。我安排了人劫獄、送們出城,隨後北上去瑯琊,隻是恐事有變故、多有曲折,想托你幫忙。二人畢竟我連累了戴罪之,我不求你收容照料為你增添麻煩,隻求你助們出城,若你願施以援手,我不勝激。”

說罷,向齊嬰行跪禮。

齊嬰連忙手攙扶住他:“世叔不可!”

著沈謙,此刻這個牢獄之中的男人,不是什麼當朝計相,不是什麼沈氏家主,隻是一個人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他如此赤誠又如此懇切,令齊嬰心中亦唏噓搖。他思考良久,答:“晚輩必當儘力。”

齊嬰說這句話的語氣十分平淡,並不見什麼允諾的鄭重,但沈謙聞言卻終於放下心來,彷彿篤定這位年輕的齊二公子隻要開了口,就必然會如約履諾。

沈謙眼中依稀有淚,向齊嬰施禮,齊嬰攔不住他隻好還禮,兩人隔著一扇牢門,卻彷彿相多年的知己一般。

沈謙說:“大恩無以報,隻得付以金銀俗。沈氏百足之蟲,我對於今日這般局麵早有預料,已備下一筆資財,用以救我妻兒,待你從這廷尉法獄出去,自會有人予你。”

齊嬰皺眉,道:“世叔不必如此,我……”

“敬臣不要推辭,”沈謙打斷他,“黃白之誠然最是無趣,但關鍵之時卻可能最是可以倚仗。我無意說什麼讖語,但,倘若有朝一日齊氏果真遭難……這筆資財,或許便能派上用場。”

齊嬰無言以對,沈謙對他一笑,道:“我誠心如此,你不必顧慮,坦然之便好。”

頓了頓,又說:“倘若,倘若你當真覺得不妥,不知能否勞你派人護送們北上?我那嶽家不知況,若能有人護送,當更穩妥一些。”

齊嬰沉沉一歎,後言:“世叔放心。”

沈謙眉目疏展,像是終於放下了最後一樁心事,眼中有蒼涼又疏朗的笑意,說:“如此,我終於可以放心走了。”

齊嬰陷在回憶裡,齊璋見他出神,皺了皺眉:“敬臣?”

齊嬰回過神來,見父親臉不豫,遂告罪,齊璋擺擺手,歎一口氣:“也罷,你最近也是太累了,恰好新歲休沐,趁此機會好好休整一番。”

齊嬰道:“是。”

齊璋神威嚴,說:“無論陛下如何綢繆,也無論新君有些什麼打算,大梁的世家永遠都是世家,倘若以為齊氏會像沈氏一般可欺,那就大錯特錯了——敬臣,樞院的差事難做,但隻要做好了,一國之軍政則儘在你手,彼時不但大梁朝堂可由你支配,這整個天下大江南北亦皆不過掌中之——齊氏,無憂矣。”

齊嬰垂眸,看不出眼中神采,答:“是,父親。”

齊璋點點頭,神間也有些疲態,對齊嬰說:“無事了,你去吧。”

齊嬰站起來向父親行禮,轉離開,正要踏出房門,又被齊璋住。

“敬臣。”

齊嬰回過:“父親?”

齊璋又在端詳那個盆景,一邊看一邊順口問:“前兩天我聽說你在城門口抓人?是怎麼回事?”

齊嬰眼神微微一變,頓了一下,隨後神自若地答:“是風荷苑的兩個逃奴,犯了些事,本要罰到莊子上做苦役,正好在城門口撞見。”

齊璋淡淡“嗯”了一聲,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疑心,隻是說:“這本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聽說那天尚方獄恰跑了兩個逃犯,是沈謙的外室和私生,你那天抓的那兩個人恰與們形貌相似,有些不巧罷了。”

齊嬰的表滴水不,道:“確實不巧,隻是我聽說那兩個逃犯已經抓住了,不然還有些說不清楚。”

“嗯,”齊璋點點頭,又看向齊嬰,“多事之秋,萬事謹慎為妙,下次若再有類似的事,不必出頭。”

齊嬰躬:“孩兒謹記。”

齊璋擺擺手:“去吧。”

齊嬰再施一禮,退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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