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寢殿里，只剩下了沈搖一個人。

修道之人除五之外，通常靠真氣探知四周，修為高深者，可瞬息間知到方圓數里的活。但如今他修為盡失，再覺不到任何氣息，只覺空一片，讓他很不習慣。

沈搖獨自在床榻上休息了片刻，漸漸覺上有了些力氣，才緩緩下床，走到了離他最近的窗邊。

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霧與雪，依稀可見他在一座極高的山頂上。白雪覆蓋下的寬闊階梯一路通往山下，漸漸與其他低的山峰一同消失在云霧之中。

窗外的廊下，靜靜站著穿著盔甲的士兵。這座宮殿極其寬廣，守備又很森嚴，沈搖的視線范圍，便可見有數百個兵士。

沈搖只能看見他們落滿積雪的背影，連呼吸都覺不到，不似活，倒像是立在雪地里的盔甲。

肅穆莊嚴，了無生息，是沈搖在修真界從未見過的景象。

沈搖清楚，這里便是他的囚籠。

作為一個一覺醒來、便了被他人關押囚起來的仇人，他的下場只會比死更加痛苦。只是不知，商驁如今是想慢慢地一點點折磨他，還是正在猶豫該給他個怎樣的死法。

就在這時，遠有個黑點在，似乎在向他的方向走來。

他看見了一個人，也著與士兵類似的銅重甲，一路拾階而上，漸漸走近。

他的臉好像有點白，但走得很快。行到宮殿門口時，那些死一般一不的守衛，居然整齊地轉過，朝著那人下跪行禮。

悄然無聲，整齊的作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僵，在漫天大雪中，只有盔甲撞擊的聲響傳來。

沈搖轉頭看向門口，下一刻，門被推開，寒風夾雜著碎雪，立刻吹到了厚重的地毯上。

沈搖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個高大的男人，單手提著個銅盒，盔上的紅纓早已腐朽，在風中緩緩飄。他銅盔之下的臉蒼白極了，沒有一，卻橫亙著一條駭人的、幾乎將他半幅頭顱都要切開的新鮮刀疤。

他的瞳仁漆黑一片，竟沒有一眼白，木然地盯著沈搖。

這又是什麼人！沈搖一驚。

那男人眼珠了，似乎看出沈搖的驚訝。他抬手掩上殿門，繼而朝著沈搖單膝跪下，俯行了個同殿外兵士一模一樣的禮。

“屬下衛橫戈參見仙尊。形容難看了些，還請仙尊莫怕。”

……懂了。沈搖心下一片死一樣的平靜。

這樣的人出現，恐怕是來送他上路的。

——

沈搖坐在了窗邊的榻上，眼看著衛橫戈將那銅盒放在他面前的幾案上，將里頭的碟盞一樣一樣地取出來。

很快，熱騰騰的飯菜擺滿了一桌。

鴻門宴。

沈搖辟谷多年，早沒了吃飯的習慣，直到香味飄到了鼻端，才久違地到腹中空空，竟有些。

是了，他已沒了修為，怕也重新了凡人。

他并不知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后一餐，還是這飯里早就下了毒，面前站著個形容腥的鬼，還真有幾分斷頭飯的意思。

沈搖看向衛橫戈，淡淡地說道：“多謝你。”

衛橫戈抱拳：“仙尊不必客氣。”

說著，他又想到了什麼，接著說道：“仙尊看著屬下的模樣怕沒有胃口，屬下去殿外等候。”

看他說完轉就走，沈搖住他：“不必，外面風雪太冷，你不用出去。”

衛橫戈停下腳步，似是一愣，接著竟輕輕笑了。

只可惜他臉上那道傷口橫亙在那里，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猙獰。

“仙尊不必擔憂，屬下并無五，不會冷。”他說。

沈搖的目不由落在了他的脖頸上，問道：“我尚未見過……你是什麼人？”

衛橫戈答話倒是坦然。

“屬下并不是人。”他說。“屬下與外面的將士都是鬼，若無九君恩澤，皆是鄞都廢墟上的枯骨。”

鄞都，是凡間已亡的雍朝都城。收商驁為徒時，他聽說了一些，據說當時起兵的叛軍攻鄞都，將數十萬雍朝將士和滿城百姓，連帶皇城里的君王貴胄一并屠戮殆盡，一把火燒得只剩廢墟，只剩下為雍朝太子的商驁，在宮人的掩護下從鄞都逃了出去，逃到了上清宗。

既如此，那眼前的這些人……

“你們是被復活的？”沈搖問。

“是的。”衛橫戈說。“商君以為祭，使我等重獲新生。但我等為鬼魂，只能重塑到剛死之時，因此模樣多有些嚇人。”

說到這兒，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屬下致命傷在面部，不大好看，本不該來服侍仙尊。只可惜九君側的將領，只有屬下七六最全，能使九君放心托付。”

以結契，向來是修真界諱莫如深的。契可使被結契者契主控，如同傀儡，唯契主命令是從。

就算是沈搖，也只在上清宗的典籍中看到過這種法，卻不想這樣為修真界明令止的邪，商驁非但用了，還以此控了無數尸和鬼魂。

沈搖后背涼颼颼的。他行事作風向來端正，商驁做的這些事，可絕不是他教的。

沈搖陷了沉默。

衛橫戈提醒他：“仙尊，還請先用飯吧，飯菜要涼了。”

沈搖點了點頭，坐起，拿起衛橫戈替他放好的碗筷。

桌上的飯菜嘗不出味道，讓人有些難以下咽。沈搖倒是不在意，衛橫戈也在旁側有一搭沒一搭地陪他說起話來。

衛橫戈說，自己原是鄞都守城將領，城破那日，他負六箭，仍浴戰，直至叛軍迎頭一刀，將他斬落馬下。一夜之后，鄞都了個死城，而他們這些死在鄞都的人，因著氣過重，所以被困鄞都之中，終日游。

一直到那日，商驁與他們結了契，使他們重見天日。

由于他們是雍朝舊臣，商驁又是先帝第九子，故而尊商驁為九君。那日之后，不過寥寥數十年，商九君的名號便震修真界，無人不聞之膽寒。

衛橫戈還說，由于魂魄不似生人完全，因此通常會丟失大半人的，七六只剩一樣。而他幸運些，由于魂魄強大，七只丟了懼和怒，因此與生人區別不大。

聽他描述，這些被商驁復活而起的鬼兵，雖人不全，卻結了死契，唯商驁命令是從，簡直算得上最忠心耿耿的利了。

這樣龐大的力量落在一人手里，那麼整個修真界怕是都再無能與之匹敵的對手。

想到這里，沈搖又問道：“那修真界如今形如何？”

衛橫戈見他已放下了筷子，便上前來替他收起碗筷：“仙尊放心，一切太平。”

“不知師兄可好。你可認得我師兄？方守行，如今應是上清宗宗主。”

便見衛橫戈微微一笑。

“仙尊的故人，還需親口去問九君。”

沈搖問了個空。

他便不再言語，靜靜看著衛橫戈收拾起幾案，又給他倒了一盞茶。

卻也不知是不是人在飯后總易困倦，沈搖靜坐片刻后，便愈發覺得倦怠，頭腦也昏昏沉沉。

果真是修仙太久，都忘記該如何做個凡人了。

待衛橫戈倒好熱茶，站到一旁，沈搖坐起來，便想拿過茶盞，喝些來醒神。

卻就在這時，暈眩攜著強烈的反胃翻涌而起，沈搖撐著榻發出一陣干嘔，繼而便是劇烈的咳嗽，眼前也模糊一片。

刺骨的冷，很快傳遍了沈搖的四肢百骸，那早已支離破碎的經脈也隨著疼痛起來。沈搖趴在榻上不住地發抖，只聽得旁側的衛橫戈似是匆匆拿出了個符文，在手中飛速地引燃了。

原是想借此毒死他。衛橫戈這是完了任務在向他復命？沈搖恍惚地想。

不過這商九君也實在多此一舉。他即便恨他，一只手就得死他，竟還要這般拐彎抹角。

便在這時，宮殿的大門豁然而開。寒風未至，就先有個人沖上前來，一把將他裹住了。

只是這人懷中滿是冰冷的風雪，沒有一溫度，凍得沈搖抖得更厲害。

他想要睜眼，但視線卻模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

只聽得有人聲似從千里之外傳來，模模糊糊的，像是商驁。

“怎麼回事！”

“屬下該死，不知仙尊怎會如此！屬下只是聽命送來仙尊的膳食，剛用完飯仙尊便……”

“把言濟玄提來，快點！”

沈搖咳得昏天黑地，冷汗在額上浮了一層。抱著他那人似是心疼得恨不得立馬死去，卻又無計可施，便抱著他，像是要將他渾的骨頭都勒斷了。

昏迷的前一刻，沈搖視線模糊地睜開眼，正好看見了這人抱著他的手。

骨節分明，青筋縱橫，看起來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而就在那只手的無名指上，一顆亮晶晶的東西赫然撞了沈搖的眼睛里。

堂庭山萬年玄水玉所制的指環，普天之下僅此一枚。

那是一枚儲用的須彌芥子，也是沈搖父親留給他唯一的。百余年來，他一直隨攜帶，攢下的靈石積蓄和天材地寶全在里面，從不輕易示與旁人。

如今竟出現在了商驁的手上。

行，他這位徒弟，欺師滅祖、為患四海、擅用、殺人奪寶，算是五毒俱全了。

沈搖從沒覺得自己這般倒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