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沈搖才消化干凈池修年說的話。

池修年恐怕不了解他，但而今看來,商驁卻比他自己都更懂他。

世人都知璇璣仙尊是個冷心冷的人,沈搖自己也知道。他冷漠，孤傲，既不是討人喜歡的子,也不會與旁人有太多牽絆。

他認為這樣是自由的，但有時也知道，事與愿違也是天道的準則之一。

他在這世上，仍是有牽絆，有記掛的。他很與人深，但深的每一個人,對他而言都無比重要。

他緩緩地閉了閉眼。

便是這樣的人，害他至此。

池修年見狀,頓時慌了神,忙道：“仙尊！我恐怕也是多，說了不該說的話，徒教仙尊傷心難過,是我的不是……”

沈個卻出言打斷了他。

“與你無關。”他說。

池修年了聲,小心地看著他。

沈搖深深吸了口氣,嗓音中雖有掩不住的輕微抖,卻仍舊是平靜無波的。

“多謝你告知我這些。”他說。“我記憶全失,卻也不愿到死都做糊涂鬼。這些往事,我有權知道，也早該有些心理準備了。”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接著道。

“也多謝你沒有告訴我,那人是誰。”他說。“你和商驁的好意，我心領了。”

池修年沉默片刻。

“原是我對不住您的。”他說。“我當日那般算計您，也是想仗著您在商九君心中的分量。我當日本答應過九君，只與您敘舊，這些事，原本當日就該告知您的。”

沈搖看向他。

也幸而世間有池修年這般人，即便膽小怕事、瞻前顧后，卻仍算得上及格線上的好人。幸而他有良知，才讓沈搖不會覺自己的憐憫與善心被人辜負。

他搖了搖頭。

“一筆勾銷了。”他說。“當日，商驁取了你們宗門的靈脈，也算是你走投無路。”

池修年沉默許久，沉沉地嘆了口氣。

“如此說來，本就該是商君應得的。”他說。

沈搖不解地看向他。

“畢竟當年，是縹緲山莊對不住您。”池修年說。“只是這些，縹緲山莊而今是還不起的。只有一日，我能以命相酬仙尊，以報當日虧欠。”

——

他們二人皆知他們不能在此久留，重要的話說完，池修年便行禮告辭了。

被趕到一邊的池魚這才得以迎上前來，見著池修年轉要走，連忙上前拉住了沈搖。

“沈宿哥，你怎麼不與我們一起走？”他說。

沈搖搖了搖頭，還沒說話，就聽池魚著急地說道：“沈宿哥，你都到這里了，還怕什麼呢？我帶你一同走，若你擔心牽連到縹緲山莊，我便與你另走別路。只要離了九天山，天下九州，商驁怎麼可能再找得到你？”

他知道池魚是不怕死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在與他開玩笑。

為了他的自由，他確實敢與商驁對著干，同他拼命。

知道了這一點，對沈搖來說便夠了。

畢竟，這讓他知道，他并不是被全天下拋棄。

即便只是眼前，他也有池魚愿上刀山火海救他，有池修年愿告知他真相……也有商驁，著那張，卻只是為了強地保護住他。

沈搖看著他，出了個淡淡的笑容。

商驁與縹緲山莊兩方，而今即便沒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并非同氣連枝。商驁這樣的格，斷不容旁人在自己領地中撒野，能教池魚全而退，恐怕還是看在他的份上。

他護得住池魚一次，也護不住池魚第二次。

更何況，天下九州？

如今全是商驁的囊中之。他如今沒有修為，即便逃離，又能逃去何？

他做不到上并沒有暖意，但皮卻厚重，頓時將他實實地裹了起來。

沈搖這才后知后覺地覺到冷。

商驁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涼涼地掃了他一眼，狀似冷淡地道：“除了來送人，還顧得上什麼嗎？”

沈搖搖了搖頭，自嘲地淡淡笑了笑：“許久未曾覺到過溫度的變化了。”

畢竟他修了百余年的仙，早覺不到寒冷。失憶醒來之后，也未曾出過那間寢殿的大門，自然也不會覺到門外的溫度了。

商驁垂下眼，沒有說話。

他靜靜跟在沈搖的后，一路踏著石階往山上走去。

九天山不似上清宗，朝山上走去一路都是平坦寬闊的玉階。九天山底是崎嶇的山路，便比上清宗的路要難行多了。

便是上清宗的玉階，沈搖都未曾攀登過，這樣的坡道對他來講便有些費勁。

山路難行，沈搖又虛弱，即便他一路走得都慢，不過半個時辰，呼吸聲便愈發重了。

商驁先覺到了他逐漸重的息，還沒等沈搖覺到疲憊，便先在他后停下了腳步。

“坐一會吧。”商驁說。

沈搖回過，便見商驁已經抬手召來了一只靈。那匹靈鹿行到了沈搖的側，便溫馴地伏下了，等著沈搖在它上坐下。

沈搖雖覺疲憊，卻極珍惜這難得的自由，搖了搖頭道：“我還不累。”

“那我累了。”商驁說。

他這話多有些不講道理。可不等沈搖反駁他，便又有一只靈從林中行來，在商驁面前伏下了頭顱。

商驁往那靈上一坐，靜靜看著沈搖。

沈搖只好當做陪他，在那匹靈鹿的背上坐了下來。

方才行路中不好說話，此時坐下稍歇，沈搖順了氣息，便先開了口。

“除了送池魚回山莊，我今日來此，還有一件其他的事要做。”他說。

商驁沒有出聲，似是在靜靜等他的下文。

沈搖轉頭看向他：“上次我見到池魚，他曾提到過九年前的事。”

商驁神一頓，看向他的目也沉了下去。

“你問他了？”

沈搖點了點頭。

“他跟你說了什麼？”商驁的語氣變得戒備。

在商驁這樣步步的目下，沈搖反倒不知怎麼回答他了。

片刻，沈搖說：“池魚對此知之甚，不過，我也聽得了一個大概。”

商驁皺眉沉默著，沒有言語。。

——

在對上商驁目的那一刻，沈搖明顯看出了他的驚愕。

卻只一瞬，那怔愣便被倉皇地掩蓋在了冰霜之下，繼而一副興師問罪的神，氣勢洶洶而來。

沈搖靜靜站在原地。

商驁在他面前，早就不像他表現出的那般有威懾力了。此番和池修年談過，他便更從商驁的這副模樣中看出了幾分故作強的稚。

他眼看著商驁在他面前站定，尚未開口，已然有一道威準地襲來。

沈搖旁側的聶晚晴淚眼朦朧地在那道威下跪倒在地，嗚咽著朝商驁叩下了頭。

……竟一來便殺儆猴。

“是我誆騙帶我來的這里。”沈搖看向商驁，不等他開口，便率先說道。

這倒是將商驁原本已經到邊的質問堵了回去。

他張了張，再開口時，兇惡的語氣已經失了一半底氣。

“你以為你逃離未遂，就能替遮掩麼？”他問。

沈搖卻道：“未遂？九君也看見了，我并未隨同縹緲山莊一起離開。”

“你有這個膽子，恐怕池修年他不敢。”商驁惡狠狠地說道。

“他們敢不敢，九君想必是明白的。”沈搖并沒給他留面子，直言道。“他們為何今日才離開九天山，不必我多說了吧？”

沈搖靜靜看著他。

片刻，商驁似是在他的目下敗下陣來，也知道沈搖說的定是實話了，卻仍舊道：“那便是你不想逃……”

他頓了頓，后半句話聲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

沈搖沒聽清，卻約辨別出了他的形——

“你怎麼會不想逃。”

分明是個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手握著天下人的生殺予奪，可如今這番模樣，竟甚至顯出了幾分可憐來。

沈搖看向他的目都多出了幾分無奈。

“我只是來送送池魚。”他說。

“……就這麼簡單？”

沈搖又沒有說話。但即便只是沉默，商驁張了張口，也似是被他坦然的態度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了。

他看起來有點局促，眉心都皺了。

就在這時，沈搖的邊發出了幾聲細微的嗚咽。

“郎君救我……”

那是聶晚晴在商驁強大的威下艱難發出的聲音。

頓時，如同轟鳴奔涌的洪水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商驁的目猛地落在上，面上的戾氣也不加掩飾，神驟然兇狠起來。

“怎麼，你當我不會置他，難道還不會置你麼？”

跪伏在地的聶晚晴發出了一聲可憐的嗚咽，不敢再言語了。

……他朝著聶晚晴發什麼脾氣。

沈搖有些無奈，開口打斷他：“聶姑娘心智不全，不必對發怒。”

見商驁一雙兇的眼仍舊盯著聶晚晴不放，沈搖接著道：“九君此時若是有空，不如隨我走走？”

商驁看向他，凌厲的神頓時被幾分疑中和，顯得愈發沒有威懾力了。

“……什麼？”他問。

沈搖的確存了想與商驁談談的心思。知他向來，是口是心非的慣犯，沈搖特地將他走，就是為了避免有旁人在側，又教他犯了死鴨子的病。

“我許久未曾離開山頂，如今到了這里，不如多走幾步，權當散心。”沈搖說。“只是不知，九君是否愿意作陪？”

商驁片刻沒有言語，接著，沈搖聽他小聲嘀咕道。

“總什麼九君，跟誰學的。”

……想必這便是答應了。

——

暫時的，被商驁的威得彈不得的聶晚晴暫時被解救了出來，漫山遍野的鬼兵也在商驁抬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池魚第二次。

更何況，天下九州？

如今全是商驁的囊中之。他如今沒有修為，即便逃離，又能逃去何？

他做不到那般自私，不能拿池魚和縹緲山莊滿門的命做賭注。

“當日，我能從商驁手里救下你，可若我同你一起離開，就無法保證你命無虞了。”他說。

“可我不怕……”

“你是不怕的。”沈搖說。“你只當是我怕。”

他若要走，牽連的也不是池魚一人的命。便是為了今日冒著危險，承擔著商驁的責罰只為了陪他送個故人的聶晚晴，他也是不能走的。

“可是……”

池魚還要再勸，沈搖卻轉頭對池修年道：“走吧。”

池修年點頭，沖他深深地行了一禮，教側的弟子拖著池魚，強行帶著他上了碧云雁。

池魚一步三回頭。

“沈宿哥！你怎能一輩子被困在這山上，那我今后便崽見不到你了！”沈搖看見，池魚的眼眶都泛起了紅。

他頓了頓，道：“你安心。我答應你，終有一日還能與你相見，可好？”

“那定要在九天山外，沈宿哥，你可一定要離開這里！”

“好。”

“沈宿哥，你可說到做到！”

沈搖鄭重地對他點了點頭：“我何曾騙過你。”

池魚這才被強拉到了碧云雁背上。

碧云雁寬闊的翅膀徐徐展開，沈搖靜靜看著靈一只只飛上天空，在清朗碧藍的青空之下漸漸遠去了。

沈搖靜靜看著碧云雁遠去的背影。

他確實是要說到做到的。

若能夠選擇，誰又愿意做金籠中的囚鳥？

他還有偌大一個上清宗要保護，還有那些將他傷得遍鱗傷的往事與故人，也需他親自去找到答案。

許久，直到碧云雁消失在天際，他才收回目。

便看見了旁側發呆的聶晚晴。

他微微笑起來，提醒聶晚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