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剛濛濛亮,謝一鷺還在床上蜷著,就聽街上有喊聲,遠遠的,還有老百姓敲盆底的聲音,他一骨碌爬起來:「大天!外頭怎麼回事?」
長隨提著鞋在外屋喊:「不知道,我去看看!」
謝一鷺了臉,下床穿,剛系上腰帶,長隨跑回來,氣憤地說:「好像是啥人要砍樹,有林子的全往城外跑呢!」
「什麼樹?」謝一鷺顧不上戴帽,急匆匆往外走。
「矮梨樹,」大天的長隨跟著送他,「咱這兒的特產,特別香,前些年還上過貢哩。」
謝一鷺拔下門閂,一推門,看見大街上灰土揚塵的,舉著棒的老百姓群結隊往城門方向跑,他想都不想,過門檻跟上去。
梨樹林在城北,出太平門不到半裡路,老遠就能看見旗的檯子,旗上一個大大的紅圈,裡頭圈著個「織」字,是織造局。
路上謝一鷺跟人打聽了,人家看看他的服,都不肯多說,一直到檯子底下,才看清主事的人,彩服小帽,清一的宦。
先到的老百姓已經把檯子圍住了,連聲喊著「憑什麼砍我們的樹」、「這是貢樹」一類的話,宦們理都不理,忙著給雇來的和乞丐發斧子,謝一鷺看那片樹林,樹不高,枝幹卻,顯然有年頭了。
林主人有勢大的,托了關係去說,三四個宦從檯子上下來和他們涉,最後都搖了搖頭,沒談攏。謝一鷺往前了幾次,不過去,猛地舉起手:「你們上呢!讓上出來說話!」
宦們看見他了,指著他的鷺鷥補子頭接耳,謝一鷺接著喊:「再沒人出來,我寫摺子送北京了!」
這話一出,場面登時靜了,不宦,連老百姓都瞪著眼睛看他,慢慢的,宦群裡走出來一個人,寬膀子,七尺多高的個子,一雙大手松松搭在腰上,輕言漫語的:「這些樹太香,熏得我們督公睡不好覺,砍了,對你們也好。」
「胡說!」立刻有老百姓反駁,「幾百年的樹了,從沒聽說熏病過人,這是給萬歲爺上過貢的樹啊!」
這確實是托詞,謝一鷺還想力爭,後忽然一陣,他循聲去,一兩百步開外的地方,人群水一樣往兩邊分開,走過來一小隊人,打頭的穿著葡萄曵撒,沒戴帽,連網巾都沒紮,黑皮大眼睛,不像漢人。
這隊宦佩著刀,看步態像是慣打仗的兵丁,走過謝一鷺邊時,領頭那個故意往他上撞了一下,力道很猛,撞完了人還不走,朝臺上的大個子喊:「亦失哈,掉在地上摔兩瓣都看不見的小,你跟他費什麼話!」
謝一鷺氣得臉都青了,一把揪住這人的領,對方看了看他的手,用不知道什麼話喊了一嗓子,就聽「噌」地一聲,從他背後過來一把長得驚人的鋼刀。
擁著謝一鷺的老百姓立刻散開,刀迎著拂曉微冷的日稍調了個方向,執刀的人走出來,也是黑皮,茸茸的圓眼睛,和靈福寺遇見那個張彩差不多年紀。
「刀子亮出來了,不砍樹,就砍人,」紫曵撒有兇狠勁兒,扯開謝一鷺的手,轉個朝老百姓喊,「有沒有不服氣的!」沒人應聲,他又喊了一遍,「有沒有!」
謝一鷺往四周看,匝匝那麼多人,卻死一樣安靜。
「沒有?」紫曵撒點點頭,「沒有就排上隊,過來給我畫押!」
所謂畫押,不過是記上姓名、家門,再記下名下有多棵果樹,排在首位的是個小商戶,畫完押,巍巍指著名冊:「我報了三百棵樹,為啥給我寫三百五十棵?」
紫曵撒歪頭瞧一眼,輕率地說:「記你有三百五十棵,就是三百五十棵,樹砍倒了,你要三百五十棵樹材上來。」
商戶愣了:「可……我不出那五十棵呀?」
「沒有樹,」紫曵撒笑了,很無賴地看了看左右,「折銀呀,一棵樹一兩銀子。」
這是敲詐,再明白不過,謝一鷺容不得這種糟爛事,撥開人群走上去,指著紫曵撒的鼻子:「信不信我辦了你!」
佩刀的宦紛紛亮出傢伙,雪亮的一排,紫曵撒朝他一步,額頭低,顯得鼻子又尖又,眼睛漆黑如鷹隼:「別以為你是哪個部的六品小,我就不敢你!」
謝一鷺不信他的邪:「你一個試試!」
老百姓都來拽謝一鷺的袖子,湊著他的耳朵勸:「別跟他,這個阮鈿不好惹!」
「是呀,他平日裡逞兇耍狠慣了!」
「這是一幫安南人(4),兇著哪,別的老公都不敢惹他們!」
諸如此類的話,謝一鷺卻不讓步,阮鈿好像也樂得和他頂,兩邊正杠著,打南頭「嘎吱嘎吱」晃來一頂轎,紅紗翠蓋的,是煙花巷的轎。
阮鈿的神變了,朝他的人揮了揮手,刀子立刻收起來,他越過謝一鷺,極殷勤地迎上去,跟轎的小拿帕子捂著,急急跟他說了什麼。
「哎呀呀,」老百姓最會猜家長里短,「為了樹來的,指定的!」
果然,小指了指高臺後的樹林。
南京連也有林產?謝一鷺意外:「來的是誰?」
老百姓眉弄眼:「阮鈿的相好,珠市的揚州姐兒!」
馬上有人接:「卵蛋都沒有的玩意,學人嫖什麼,白浪費銀子!」
謝一鷺皺眉,宦是不堪,可被這樣說,還是過分了。那邊小掀開轎簾,轎子居然空著,意思讓阮鈿上去,阮鈿還真上去了,轎夫喊聲號子,掉轉頭往城裡抬。
謝一鷺子倔,不依不饒跟著走,阮鈿推開轎窗往後看,冷笑一聲,狠狠啐了口痰。
珠市在乾道橋東北,不算什麼高級地方,迎客的都是私娼,小道拐來拐去,很局促,轎子停在一座半新的木樓前,阮鈿下轎上樓,轉時瞪了謝一鷺一眼。
謝一鷺彆彆扭扭站在樓下,街上人不多,但來往的都是嫖客,不經意一個眼神裡都帶著茍且,忽然,樓上小窗裡傳出哭聲,哭著哭著,還摔起東西來了。
「你砸,你再砸,看我還來不來!」是阮鈿的聲音,然後是人小聲小氣的埋怨:「不就是幾棵樹嗎,你還做不了這個主?」
窗子「啪」地從裡頭關上,謝一鷺忽然覺得不對勁,這整件事都不對勁,織造局的廖吉祥到南京好些年了,梨樹年年在,他早不砍晚不砍,偏偏今年砍,要只是為了敲詐幾個小錢,阮鈿饒他相好的幾棵樹,還難嗎?
樓梯上「咚咚」響,是急步下樓的聲音,廊角下袍子一抖,阮鈿繞出來,樓上的人還在哭,謝一鷺愣愣看他,比起憤怒之類,更多的是不解。
阮鈿好像明白他眼裡的意思,一改之前的兇狠無賴,別過頭不看他,錯時謝一鷺拽了他胳膊一把:「樹非砍不可嗎?」
阮鈿揚手甩開,沒回答,臨要上轎,才厲聲回他一句:「一棵也不剩!」
屈坐著他的藍簾轎,在戶部街上慢悠悠地顛,推開轎窗,他問跟轎的長隨:「今天怎麼回事,到鬧哄哄的。」
「聽人說是織造局要砍矮梨樹,」長隨咂了下,「老百姓都瘋了。」
「梨樹?」昨晚喝多了,屈閉目了太,「什麼七八糟的。」
「反正咱家沒有林產,」長隨幸災樂禍,「讓他們鬧去!」
屈沒說話,這種「雜」事,他不放在心上,他閑閑看著轎外,整個南京城好像脹起來了,過路的行匆匆,街兩旁有躁的氣息。
「為什麼砍樹?」
「不知道,」長隨答,「說是矮梨樹太香,礙著織造局了。」
什麼狗屁由頭!屈冷笑,一雙桃花眼隨意盯著街面,一路上淨是拉幫結夥要出城的人,偶爾有一兩個逆行的,便顯得很扎眼,偏巧他轎子前就有一個,穿豆青縐紗裡,跛著腳,像是摔了跤。
這打扮是品級不流的低等宦,純是出於惻之心,他迷眼看,那人帽上、腳上都有泥,走一走停一停,顯然摔得不輕。
「落轎,」他用扇子柄打轎頂,「前邊那個穿青的,住他。」
長隨很瞧不上眼:「又髒又賤的,他幹啥。」
「前頭到兵部了,我走過去,你問他上哪,送一程。」
長隨不樂意,這簡直是折辱了他這個朝廷命的家人:「爺你平時不是最討厭那些沒有的奴才嗎?」
屈把臉一冷:「怎麼,不你?」
長隨說聲「不敢」,忙跑上去,屈從轎上下來,揚著頭,擺著款款的腰肢,翩翩地走,經過那個可憐人,甚至不願停一停,只高傲地回頭瞥了一眼,這一眼,他卻愣住了。
那人細長臉,丹眼,鼻樑骨很高,右眼下有一顆小痣,他認得的,是廖吉祥的左膀右臂,高麗人金棠。
金棠也認出他了,之前雖然沒有,但場上打過照面,他提著前襟半轉著,看樣子是想上轎的,眼下看是屈的轎,又遲疑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屈要知道是他,斷然不會好心借轎,金棠也看出來了,對視的一剎那,這人眼裡閃過一尖利的厭惡。
金棠先拜見,屈隨即還禮,兩人都不出聲,老半天,屈才咬牙,不尷不尬出一句:「失敬。」
金棠臉上看不出緒,淡淡地解釋:「出來辦事,被趕著出城的流民衝撞了。」
辦什麼事,要特地穿個下等宦呢?屈沒點破,眼神一,勉強指了指轎子:「請上轎。」
他是為難的,心來抬舉小火者是一回事,把轎子讓給大璫的爪牙是另一回事,這事萬一傳出去,他說不清。
金棠明白他的境,多激他的善意,可那眼裡的厭惡也是真切的。不知道是暗暗忌恨了這人,還是出於宦僅有的自尊,他抿著拒絕:「不必了,我走得。」
屈很意外,但也一下子明白了,他心裡那點自以為的厭惡,金棠看出來了:「坐吧,」既然互相看得通,就用不著虛與委蛇,「跛著腳,不好看。」
金棠淩厲地瞧了他一眼,然後垂下頭,他面相有些寡,是那種不堪風霜的單薄,若是子,倒有些我見猶憐的風,男子就顯得過分纖弱了。
極慢地,他搖了搖頭:「不了,多謝。」
這人好執拗,屈心想,面上只和煦地笑笑:「那好,公公慢行。」
一對葉,風一吹,倏忽飄向兩方。屈上他的轎,落簾、起轎、開步,轎子悠悠又起來,從金棠邊掠過,看他拖著腳一拐一拐走遠,屈自語:「他是幹嘛去了呢?」
「靈福寺,」長隨在外頭來了一句,很不當回事的,「那麼大個瘸子,我早看見了,從靈福寺那條岔道拐出來的。」
(4)安南:即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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