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轎子悠悠地，金棠捧著一本《千百年眼》，一目十行地看，沿街老遠跑上來一個高麗宦，和隨轎的耳語了兩句，靠近來。

是自己人，金棠推開轎板，不看他，只出個耳朵，小璫顯得有些張，低聲說：「早上督公把阮鈿去了。」

金棠淡淡瞥他一眼：「怎麼置的？」

「的鞭子，說給他留面子，不臉。」

金棠似有若無地笑了，擺擺手，小璫乖乖退下，隨轎的走上來，恭敬地等著，金棠隨口說：「賞他。」

轎板推上，金棠接著看書，沒看一頁，轎子晃了晃，落下來，只聽跟轎的在外頭嚷：「前頭怎麼回事！」

已經到戚畹的行轅附近了，他暫住在九公子園，這裡街道窄，總有小，跟轎的查看清了回來稟報：「爺爺，是道讓戚畹封了，有個小不知道，打這兒過被打了。」

「嗯，」金棠理不理的，「讓他滾起來把路讓開。」

跟轎的這就上前頭去趕人，轎子重新悠悠地，得金棠很愜意，可能是心好，他推開轎板，只開了一條，就看見路邊一頂被砸爛了的轎子。

「停下！」他狠狠跺了下腳。

不等轎子停穩，他掀開簾子出去，推開戚畹的人一看，地上趴的確實是屈，沒傷，只是滿泥土，被人拿腳踩著肩膀。

金棠掃視一圈，打人的都是沒有品級的火者，看見他，立刻站正了哈下腰，跟轎的亮出廖吉祥的名帖，金棠沒說話，徑直走向屈，不費多餘的客套，架著胳膊把人拉起來，屈比他高不，他不得不用整個子擎住他。

那麼近，屈看見他的眼睛，騰地紅了臉，像年做了蠢事被最不想見的人撞破，恥而不知所措。

「你們知道這是誰嗎！」金棠看起來是真的氣憤，指著那幫火者，「這是禮部尚書的小公子！」

別說是禮部尚書的兒子，就是禮部尚書，宦也是不買帳的，火者們面面相覷，礙著金棠的面子，才順從地道了「知罪」。

屈的樣子很狼狽，最狼狽不是挨了打，而是挨打被金棠看見了，想想上次兩人見面的形，他想道謝，道謝的話卻說不出口。

仗義解了圍，金棠照理該上轎了，可他卻彎下腰，直接用手——那是一雙細緻潔白的手，戴著開過的寶石戒指——拍打屈袍的下擺，他不是充好人，屈能覺到，他是真心的，真心想讓他乾淨面地離開。

就因為上次自己一時好心住了跛腳的他？屈恍惚間抬起頭，發現金棠的人都用一種驚詫、甚至是敵視的眼瞪著他，記得過去有個同窗說過，「太監的子最難拿，但若是拿得著，對了他們的心思，卻是頭也可割與你，乃至替你出死力」，眼下看來確是對的。

「多謝。」屈忽然說。

金棠拍袍子的手應聲頓住，似乎很意外，他以為屈是瞧不起他的，是不屑於與他言語往來的，他直起子，兩手手心上沾滿了塵土：「坐我的轎吧，我……」

屈突然往他手裡塞了什麼東西，一低頭，帶著長隨和轎夫，灰溜溜走了。

金棠緩緩往手上看，是一方小帕，雪白的，不是，是織得細膩的丁娘子布，他趕忙喊跟轎的：「快快，提水來！」

他讓底下人收著帕子，自己拿淨水洗了手，用熏過橄欖香的綢汗巾乾，才把帕子要回來，挑簾上了轎。

九公子園不大，但景好，有幾棵上千年的老樹，還有一片丁香林，金棠就坐在丁香林下的花廊裡等戚畹，茶是好茶，泡得也得法，就是不熱。涼茶不是個好兆頭，果然戚畹久久沒到，金棠從日頭在東時開始等，一直等到日頭偏西了，人才穿著便服遲遲地來。

上次屠鑰送的那個大姑娘跟著，給他端茶盞，戚畹沒什麼架子，從枝頭折下一支待放的花苞，坐到金棠邊。

金棠連忙站起來，恭敬地弓下腰，戚畹將花枝放在鼻邊嗅：「坐，」他把他從上到下看一遍，「你是姓……金吧？」

「二祖宗好記！」

「什麼二祖宗，下頭人拍馬屁的話，」戚畹笑了：「老八邊的人都不錯，你們幾個都很好，你，還有老七。」

氣氛融洽，金棠趕從懷裡掏出禮單，正是上次梅阿查掏給鄭銑那份：「二祖宗，我們督公特地讓我來賠罪……」

戚畹把禮單接過去，朝大姑娘揮了揮手，讓下去：「老八太見外了，」說著，他居然翻看起來，金棠很驚訝，一般太監到了這個位置，都是於親自看禮單的，他剛覺得不妙，戚畹便問：「廖吉祥的書信是你替他管著？」

稱呼變了，不稱「老八」而改稱全名，金棠知道，他得小心應對了：「是，公文、私信都是我管。」

戚畹瞇眼看著禮單，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我來南京之前……老祖宗來過信？」

是來過的，金棠多明一個人，立刻答：「沒有，或許是來過，督公沒給我看。」

「哦，他不知道我來……」戚畹把禮單放下，玩弄手裡的花枝，「對了，聽人說他晚上睡不好？」

「夜夜發噩夢，」金棠說，「跟二祖宗說實話，督公他……是在甘肅呆傷了。」

讓廖吉祥去甘肅的是當今天子，這話犯忌諱，戚畹不言語，金棠只得接著說：「年前從普陀山請了個大法師，診了太素脈，還用子時三刻斷的小母骨頭請了鸞筆仙，筆仙兒說非砍樹不行，我們……」

「法沒錯，能這麼行嗎，」戚畹突然在禮單上拍了一掌，「好幾千棵樹說砍就砍，他要幹什麼！」

這是震怒了，金棠做出惶恐的樣子，「撲通」一聲跪到。戚畹並不他起來，手上稍一使力，把花枝從中折斷：「有人說，他是知道我要來，才砍了矮梨樹。」

金棠猛然抬頭：「妄斷！」他膝行到戚畹跟前，摘下紗帽扔出去，「沒了矮梨樹，督公能得什麼好？」他一把拔掉簪髻的銀笄，「叮」地甩到腳邊，「二祖宗要是疑心，就砍了奴的頭，讓奴替廖督公證清白！」

一顆奴才頭，戚畹是不吝惜砍的，戚畹也知道這小子信他會砍，跟他敢把腦袋拿出來拼，不是廖吉祥真無辜，就是這姓金的是死忠：「哈哈哈！」戚畹大笑，「你小子，有意思！」他邊笑邊把碎花枝丟掉，蹭了蹭手，「起來，戴好你的冠兒，上我屋兒，喝口熱茶去！」

沒等夜，謝一鷺就急惶惶跑到靈福寺，紫紅的天照在白石燈上，泛出一抹豔麗的。昨天夜裡他來送信了，信是給廖吉祥的，但還是老規矩，不署名，開頭他這樣寫：君乃富貴子，我為貧寒士，雖如夏花之於冬雪，但求一晤。

「但求一晤」，這是謝一鷺眼下全部的心思，想見他一面，好了結這段孽緣。

隔著三四步遠，他看見石燈裡有東西，是信，他走近些，一看那紙，便知道不是自己的去信，對方這麼快回信，說明廖吉祥日日著人來看？謝一鷺不有些飄飄然，胡甚至魯地攤開紙，上頭一筆快意風流的字：「富貴頸上刀，貧寒自逍遙。

明日，舊時，舊地，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