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昏昏睡。謝一鷺拿手撐著額頭,以免耷拉著腦袋就這麼睡去,四周很吵,喊聲和咒駡聲此起彼伏,還有大公嚨裡咕咕的鳴響,要睡不睡的當兒,廖吉祥的臉在腦海裡出現了,雪白亮,微張著仰視過來,時而抿時而蹙眉,突然,脖子後頭涼涼下一隻手,死死地一。
謝一鷺打了個激靈驚醒,回頭看,是一飛魚服的屠鑰。
「謝探花,」屠鑰在雜訊中靠下來,著他耳畔說,「怎麼不玩?」
謝一鷺往人群中心看,那裡有一個竹圍子,湊著許多穿常服的員,隨便揀一個出來都比他階高,圍子當中是兩隻挓挲著頸和翅膀的鬥,爪上掛著,在眾人的好聲中撲閃翻騰。
「不懂,」謝一鷺照實說了,「也沒錢。」
屠鑰很友好地沖他笑,在袖子裡掏了掏,掏出一張銀票:「拿去玩。」
謝一鷺沒接,連看都沒往那上頭看,屠鑰看他這愣樣子,便說:「不是我請你,是鄭督公請你。」
說到鄭銑,謝一鷺忙站起來:「午夜都過了,督公什麼時候到?」
他是有話要跟鄭銑說,屠鑰看出來了,至於是什麼話,上次在靈福寺設宴時,鄭銑要拉攏他,讓他回去想,估計是沒戲了。
「謝探花,」屠鑰把銀票收起來,「做嘛,就是審時度勢,你讀了半輩子書,應該比屠某通。」
話到這個份兒上,謝一鷺乾脆想挑明,屠鑰偏不讓他挑明:「這些意思你跟我講也就講了,督公面前,不要提。」
謝一鷺還要說話,屠鑰冷冷制他:「督公的脾氣可不好。」
這是威脅。謝一鷺忍了忍,坐下來,屠鑰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把,繞過去下注,人群中猛地出一陣喝彩,是一隻贏了,跳到圍子最高的竹條上抖擻翅膀,另一隻則皮開綻,倒斃在它的影下。
這是一群鬼。謝一鷺冷眼看,濃雲蔽月的夜半、迎風閃的燭火、鮮、死、畜生一樣興嚎的同僚,謝一鷺不發抖,突然,幾個長隨模樣的人從月亮門跑進來,扯著脖子喊:「督公到!」
鄭銑來了,拉著戚畹,謝一鷺同眾人一起躬行禮,鄭銑這次純是私人關係請的客,所以排場就按家裡的樣式,僕從和長隨雲一樣把鬥的院子鋪滿了,有請茶的,有掃椅的,還有專因為模樣漂亮在兩旁站著的,這才是真正的大璫,一,就萬眾簇擁。
太監都喜歡鬥,這是通病,戚畹一眼看見竹條頂上那只淋淋的大公,就定了神走不道了:「這個好啊,老九!」
鄭銑很得意地笑起來:「三哥喜歡,給你帶走,」說著,他習慣把整個場子掃視一遍,看見謝一鷺,眉輕輕挑了一下,「西北種,百戰百勝。」
「君子不奪人所,」戚畹圍著那只公轉,頭冠、鉤喙、垂囊,都極周正,他短的手指似有若無了那墨綠的尾羽:「可是咱家不是君子。」
鄭銑立刻吩咐底下人:「蒙上,給戚公抱走。」
「戚公公」和「戚公」,差一個字,意思誠然不同,戚畹不免高興,很欣賞地替鄭銑捋了捋袖子:「老九,你向來不和我們玩在一起,今天這出……是什麼用意?」
鄭銑順勢出手來,那兩隻手上一邊一隻寶石戒指,左邊是貓眼兒,右邊是顛不剌,男人通常不戴鐲,他偏戴一隻小金釧,鑲著滿滿當當的蠟子和金,稍一,閃閃發亮:「三哥,」他反手握住戚畹的手,「我的脾氣你知道,要是鬥,我掄開了鬥,要是對誰好……」他殷殷牽著他,請他上座:「那是真好。」
剛坐定,一大排僕從便魚貫著上來,人人手裡捧一柄小摺扇,要說這是見面禮,那當真算是寒酸,鄭銑大馬金刀坐著他的提督椅:「頂的貨我猜廖吉祥指定送了,我不跟風,哥,你看看,可心不可心。」
僕從們齊刷刷把扇面撐開,「唰」地一響,一順水的工筆春宮畫,白花花的滿眼。
「謔!」戚畹一驚聲出來,迫不及待從座位上走下去,從左至右一一地看,或一男幾,或一幾男,態神就不說了,連下頭要的地方都描摹得纖毫畢現,「老九,這怎麼……」
「是了,三哥,」鄭銑匆匆抿一口茶,「頭三幅是仇瑛,後頭全是唐寅的手筆。」
「好貨呀!」戚畹一拍大,兩眼放,「這要是拿上一把,到簾子胡同去亮個相,那可有面兒了!」
荒唐!謝一鷺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幫人,想想廖吉祥要給他置外宅的事,便覺得理解了,宦自然不了宦的習氣,再清高也是一樣。
底下人端了一碗蛋羹給鄭銑,看來是他的習慣,晚了要宵夜,吃一口,他抬起頭,看見謝一鷺:「給謝探花也弄一碗,」低頭又吃一口,他細心囑咐,「多撒蔥花。」
都是北方人,在南京吃不上蔥蒜,那一把蔥末從淮北運過來,價錢比一碗蛋差不了多,鄭銑對謝一鷺的偏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可他越偏,謝一鷺越覺得難堪:「謝督公抬,下不。」
鄭銑很隨便地與他玩笑:「你不,咱家說了算!」
倆人說上話,謝一鷺空就想把肚子裡的話說了,於是他從角落起,慢慢往前蹭,戚畹的心思全在春宮扇上,謝一鷺剛靠近就聽鄭銑閒話家常地跟他說:「三哥,廖吉祥砍樹的事,你沒覺得不對勁?」
聽到那個名字,謝一鷺的弦兒立刻繃起來。
「怎麼,」戚畹捧著扇子瞧,對鄭銑理不理的,「你什麼意思?」
顯然是挑撥離間的意思。謝一鷺很張,替廖吉祥張,戚畹明明是老祖宗的人,卻來赴鄭銑的宴,能說他心裡沒一點疙瘩?
偏巧不巧的,蛋羹這時候端上來了,戚畹隨著端羹的一眼看見謝一鷺,啐了一口:「什麼東西,誰讓你靠這麼近!」
「哎哎,哥,」鄭銑一副護崽的樣子,指了指謝一鷺,「我的人。」
聽是他的人,戚畹罷了,顯然沒認出眼前這個卑微的六品小就是他家老祖宗從北京踢過來的倒楣蛋:「對了,」他問鄭銑,「你們這兒有個『詠社』,聽說鬧得很兇?」
「有是有,」鄭銑朝謝一鷺遞眼,意思是沒事,讓他吃羹,「談不上鬧。」
「領頭的是誰?」
鄭銑忽而笑了:「兵部尚書,上次廖吉祥的宴上你見過。」
「他呀……」戚畹回想起來,沉聲問「還有誰?」
「他手底下那幾個侍郎、郎中,」鄭銑敏地問,「怎麼了?」
戚畹停了停,才說:「這個月……就這幾天吧,他們可能要搞事。」
鄭銑哈哈大笑,出一口白牙,頗有些玉山將崩的漂亮:「一夥子文人,能搞什麼事!」
「對老祖宗,對你我,寫一批文章,上一批奏章。」
「那我們也寫,還怕他?」鄭銑一條支在腳凳上,很有點江湖習氣,「別以為我們沒人,他們搞什麼狗屁文社,我們也搞一個,」說著,他指向謝一鷺,「就讓他當魁首!」
謝一鷺嚇得勺子都握不住了,戰戰兢兢聽戚畹說:「就怕他們劃線兒……」他有力的手指「咚咚」點著桌面,「鬧騰大了,把社搞黨就不好了。」
「劃,讓他們劃,」鄭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正要看看,什麼人跟他,什麼人跟我!」說到高,他沉穩下來,「哎三哥,你這消息哪來的?」
戚畹知道他要問,會心一笑,比了個手勢,鄭銑驚訝:「東廠的消息?東廠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戚畹悠悠啜一口茶:「消息嘛,還是北京轉得快些,」他別有深意地低語,「老弟,別管你是哪幫的,在南京窩著,就是週邊!」
鄭銑的臉不好看了,戚畹笑起,和幾個伶俐的小子去鬥,謝一鷺趕忙上前,湊到鄭銑邊了一聲「督公」。
鄭銑立刻淩厲地瞪過來,沒應聲。
有些話好說是死,壞說也是死,謝一鷺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照實說了:「下骨頭輕,經不起督公的提攜!」
他下的是壯士斷腕的決心,人家鄭銑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別鬧我,」他厭煩地擺擺手,「改天再說。」
謝一鷺可等不了,上一步,破袍已經和鄭銑的鬥牛服挨在一起:「人各有志,求督公莫強求在下!」
鄭銑這才認真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笑了:「我強求你?我強求你什麼了?」
謝一鷺被問得啞口,極近地,愣愣和鄭銑對:「上次,在靈福寺……」
「哈,」鄭銑口氣輕蔑,那豔麗的勁兒又上來了,手指張開按在謝一鷺前的鷺鷥補子上,使勁一抓,把他抓到跟前:「給你三分,真給我開染坊啊!」
謝一鷺有種被猛禽叼住的覺,他想過直接挑明的後果,貶、刑,甚至斷頭,可沒想到會這樣被當場「揪」住,實在太不面了:「督、督公,」他輕拉他的手,那手意外地有力量,寶石戒面冰一樣涼,「讓、讓人看見……」
「我怕人看?」鄭銑的臉近在咫尺,謝一鷺清楚看見他眉骨下縱過度的眼紋,不知道為什麼,他驀地想起廖吉祥的眼來,清澈,謹慎,還帶著點曖昧的試探。
突然,鄭銑卸了手勁,指尖一彈,把他推遠些,像是自言自語:「也是,好簽哪能一次就中呢,」他緩緩綻出一個笑,長手指在謝一鷺的小補子上一劃,「劉備為了諸葛亮,還三顧了茅廬呢。」
謝一鷺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好簽」……說的難道是自己?
「不急,」鄭銑半是親熱、半是威脅地瞧著他,「春鋤,咱倆不急。」
謝一鷺前背後出了一層冷汗,他想不到鄭銑這麼難纏,衝之下,他想乾脆激怒他算了,這時遠遠傳來一陣,一轉眼,一個小火者跑上來,是戚畹的人,還沒跑到他家主子面前,後頭跟著就闖進一個穿錦的高個子。
是梅阿查。謝一鷺忙從鄭銑邊退開,往鬥的人群裡躲,他怕梅阿查看見他,不小心說給廖吉祥聽。
該躲的人其實是戚畹,他來赴鄭銑的宴,廖吉祥知道了一定不高興,一捅捅到老祖宗那裡,他不好做人。
不過大人終歸是大人,戚畹雖吃了一驚,卻穩穩的沒作,倒是鄭銑著額角先發話了:「七哥,我真服了你,哪兒得的信兒!」
梅阿查一副大員做派,徑直走到前頭,支使鄭銑的人在戚畹旁邊搬了把椅子,恭敬地聲「三哥」,掀袍子坐下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鄭銑擰著膀子,越過戚畹的胖子斜瞪著他:「得,不問了,反正為了廖吉祥,你什麼都幹得出來!」
梅阿查不置可否,戚畹這時語重心長說了一句:「就老七這本事,但凡往自個兒上用用勁兒,好歹也是個管稅的太監了。」
鄭銑恨鐵不鋼,急急幫腔:「你說你怎麼就著了那小子的魔!」
梅阿查答得自然:「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有什麼響,我得替他盯著。」
「他」指的當然是廖吉祥,這話當然是說給戚畹聽,大傢伙都心知肚明,戚畹沉默了片刻,突然怪氣地笑起來:「老七,三哥知道你,你眼裡有事,但不生事,這幾個小的裡數你最懂事。」
戚畹都這麼說了,梅阿查還有什麼說的:「三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替我們家老八來轉一圈,讓人眼裡有織造局。」
戚畹沒接他的話,猛地一拍掌:「哎呀,」他咂了砸,顯得興致高昂,「想當年萬歲爺最喜歡小梅的筋斗和鄭小姐的鏇子,老七呀,」他鷙地盯著梅阿查,一字一頓地說,「三哥想看筋斗了。」
當年翻筋斗的「小梅」還是個孩子,如今已是眾人口中的「梅大人」——他這是讓梅阿查當眾難堪。誰知梅阿查想都不想,站起來就解袍子,那副板槍一樣直,前背一件牛皮甲,左右各一柄小胡刀,儼然是縱橫過沙場的氣勢。
看見刀,鄭銑和戚畹都愣了,梅阿查松了松肩膀,輕描淡寫地說:「頭些年甘肅養的習慣。」說著,就眼花繚地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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