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微，一小片烏雲慢慢飄過坡頭，謝一鷺邊走邊張，惴惴的，怕廖吉祥不來。沿著上次他們走的那條小路，在茂盛的灌木叢邊，他看見他了，穿一件小白，靜靜坐在沙土地上，擺弄手邊的石子。

看見謝一鷺，他垂下眼，手收回來，等了等，才吃力地站起來，謝一鷺沒幫他，怕及他碎瓷片般的自尊，他的是真不好使，試了幾次都踉踉蹌蹌的，當著謝一鷺的面，臉上頸上都紅了。

謝一鷺看出他的窘迫，猜想他一定是累壞了才不得不坐，他走上去，繞到他後，想幫他拍一拍袍上的沙土，廖吉祥卻像什麼不安的，警惕地隨著他轉。

「粘上沙子了。」謝一鷺解釋。

廖吉祥自己在下上胡彈了彈：「好了，」他口氣冷冰冰的，似乎並不那麼在意服飾容貌，「走吧。」

還是上次那條溪水，因為天，風景略有不同，綠蔭更綠了，風更清了，廖吉祥的背影看起來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飄飄然，像一枚松枝、一羽白鶴。

尷尬的沉默，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些什麼，上次分手時那種不快的氣氛還延續著，忽然，謝一鷺在路邊看見了上次那種酸果子，紅紅的，指甲蓋大小，他連忙折下一枝往前遞，像個急於討好大人的孩子。

廖吉祥停下來，稍扭過頭，肩上橫著一枝果，那豔紅襯得他臉新雪一樣白，他略局促地看了看謝一鷺，手接了。

謝一鷺很高興，一高興便說：「我以為你不來了。」

廖吉祥沒搭腔，謝一鷺訕訕的，又說：「上次你說有時候兩個人來，那個人……是梅阿查？」

廖吉祥立刻轉過，戒備地看著他，謝一鷺也看著他，頗為直率：「你跟他很要好？」他輕輕地說，「他跟鄭銑也要好……你知道嗎？」

他逾矩了，廖吉祥心想，可他說這些話，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口吻。

「他們稱兄道弟，」謝一鷺絮絮地說，「甚至平起平坐。」

「你怎麼知道？」

謝一鷺噎住了，他不想廖吉祥知道他赴了鄭銑的宴，他怕他覺得他和那傢伙走得近，廖吉祥欺近一步：「聽人說的？還是看見了？」

謝一鷺低下頭，不說話。

廖吉祥又走近一步，今天他上是很重的香味，幾乎蓋住了檀香：「他做什麼，都是為我好。」

這麼信他？一瞬間，心尖上的像被人狠狠擰了一把，謝一鷺悶著不吭聲，他的好心被當驢肝肺了，這不打，打的是廖吉祥那些話，讓他看起來像個挑撥離間的小人。

這時廖吉祥的手過來，雪白的，在他肩頭拂了拂，謝一鷺忙往肩膀上看，那裡的料了一小塊。

他抬起頭，天仍著，並沒落雨。

「山路元無雨，空翠人。」廖吉祥如是說，臉上有淺淡的笑意。

謝一鷺覺得他是在哄他，像大人哄小孩那樣，可心裡還是不住雀躍，傻乎乎看著他，眼睛、、白得的耳垂，他年輕乾淨，可神態卻滄桑，能有三十歲？頂多了，甘肅那十年耗去了他大半春。

大概被盯得不自在，廖吉祥別過臉，轉要繼續走。

「養春，」謝一鷺住他，指著溪對岸，「那邊，去過嗎？」

風吹起他寬大的袖口，順著迎風揚起的布，廖吉祥看見對岸片的竹林，和林梢間影影綽綽的寺廟屋頂，他搖了搖頭：「沒有橋。」

「有石頭，」謝一鷺說的是那一串大白石，上次他要廖吉祥沒讓他的，「我們踩著過去。」

廖吉祥的臉瞬間涼了，半晌才說：「我……過不去。」

「一個人過不去，」謝一鷺看向他孱弱的左，目輕輕的，點到即止，「兩個人就過去了。」

廖吉祥愣住，似乎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在猶豫，謝一鷺乾脆牽起他的袖子，把他往岸邊領，為什麼牽袖子不牽手呢？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姑娘，謝一鷺說不清，可能廖吉祥之於他不是個男人，也不是人吧。

水比三天前稍大些，可能是天的緣故，看起來急洶洶的，謝一鷺涉水跳上石頭，碎石連綿，不難，他幾步到溪中央，回頭一看，廖吉祥站在第一塊大白石上，躊躇著，進退兩難。

他是想跟著他的，但跟不上。謝一鷺看見他的神了，無措、困窘、煩躁，他讓他作了難，他忙回去，到他邊，聽見廖吉祥低著頭賭氣地說：「還是算……」

「得罪了。」謝一鷺屈膝，一手攬他的，一手托他的腰，一猛勁兒把人抱起來。

廖吉祥驚了一聲，是真的驚，他完全想不到謝一鷺會這麼幹，簡直是以下犯上，被舉得那麼高，他不得不揪著他的肩膀，柳枝飄搖似的，大半個子把他住，像是把謝一鷺的頭頸圈在懷中。

謝一鷺也吃力，畢竟抱著一個大人，腳沒那麼麻利，也是怕晃著廖吉祥，他得很慢，手勁兒漸漸不足了，廖吉祥墜著他，在他手掌裡一點點往下。

謝一鷺抱孩子似地把他往上擎了一把，著氣說：「摟著我。」

廖吉祥難堪地看著他，不手，春末穿得都，瘦削的腰和肋骨隔著薄薄一層料，在謝一鷺汗的手心裡，他得更厲害了，兩個人幾乎頭著頭，謝一鷺顧著腳下，還有那麼一兩塊石頭就到對岸，不經意一偏頭，他看見廖吉祥的臉，極近的，蹙著眉睫，一個晃神，他腳底下沒了準，失足踩進水裡。

廖吉祥這下真按他說的，把他摟住了，謝一鷺卻不讓他摟，自己半個子了水，偏直直把人家托著，一點水不肯他沾。

即使這樣，廖吉祥的一雙腳也了，他半掛在謝一鷺上，用手背揩掉濺了滿臉的水珠：「我犯什麼傻，」他埋怨，「跟著你幹這種荒唐事！」

謝一鷺也覺得自己荒唐，狼狽地把他捧著，小心翼翼放到岸上，看他站穩了，才漉漉鬆開手，兩個人相對無言站了一會兒，突然一起笑了。

「怎麼辦？」廖吉祥問。

「還好，只是鞋子了，」

廖吉祥出一副害的態：「我是說你。」

「啊，」謝一鷺這才往自己上看，膝蓋往下全了，長袍子裹著很不舒服，他一抬眼，看見太從雲層裡鑽出來，靈機一，「了，晾一晾！」

廖吉祥趕忙往周圍看：「胡鬧！」

謝一鷺已經把鞋子了：「沒事，都是男人。」

廖吉祥眼看著他扯下子挽起角，邊把鞋往大石上晾邊解外袍，他驚慌地呆站在原地，死死擰著指頭。

「鞋了，」謝一鷺穿著松垮的朝他走來，憨憨笑著，「可舒服了。」

廖吉祥很勉強，思來想去，像他站起來那樣費力地坐下了，兩隻不大的腳，緞子鞋面綢，他手去：「我來見你，真是找不痛快的，」他像個嘮叨的人，碎碎抱怨，「上次是，這次也是。」

謝一鷺聽見了，並不忍他：「天半死不活在織造局裡窩著，你就痛快了？」

廖吉祥立刻挑起眼眉，狠狠地剜他一眼，謝一鷺毫不在意，挨著他坐下，看他慢條斯理地子。一雙白腳，淋淋帶著水，灰蒙的日頭照上去，好像象牙一類的東西，讓人想上一把，想到「」，謝一鷺不好意思看了。

廖吉祥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腳白得過分，又沒地方藏，赧然地蜷起腳趾，不知怎的，他一蜷，謝一鷺更覺得那雙腳好看到心裡去，賊眉鼠眼地，時不時瞧一瞧。

廖吉祥發現他在看，兇了他一句：「看什麼，」明明是責備的話，聲音卻的，「太監的腳很好看嗎。」

可能是有了上次的磨合，謝一鷺並不十分怕他生氣：「太白了，」什麼話他都敢說，「白得像……」

人。話沒說完，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又說錯話了！謝一鷺沮喪地按住額頭，自暴自棄地往後躺倒在沙地上：「我不會說話，我知罪。」

廖吉祥靜了片刻，並沒發怒，扭過子看著他：「你沒跟人說吧，我們見了的事。」

「沒有，」謝一鷺單手枕著頭，漫不經心瞧著他的後背，廖吉祥放心了，子轉回去，剛轉，就聽謝一鷺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雖然看不見，但謝一鷺能覺到，他笑了：「你想多了。」

「其實……我告訴了一個同僚。」

廖吉祥立刻轉回頭，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同僚？」他語氣不對了，決然狠辣的另一面顯出來，「糊塗！」他莫名激，手指尖都微微在抖，「萬一他說出去，人人都會當你是閹黨，這輩子你就……」

「完了。」謝一鷺替他說，眼睛一眨不一眨地盯著他，帶著笑意，廖吉祥隨即就知道他是騙他的了，憤然背過去，謝一鷺連忙拉他的袖子，他手，謝一鷺又拉，他還是冷冷地不理，謝一鷺索一使勁兒把他拉倒，讓他和自己躺在一。

廖吉祥垂著眼睛，不說話，謝一鷺為了讓這一刻看起來不那麼沉重，故意嗤嗤地笑，這時廖吉祥低聲說了一句：「別被我……」

「什麼？」謝一鷺聽不清，朝他湊。

很近了，廖吉祥把眼抬起來，乾淨的眸子泛著清淺的波，惶急地躲閃：「別被我拖累了，」謹小慎微的，他說，「別壞了你的名聲。」

謝一鷺幾乎是口而出：「砍矮梨樹的時候，你想過自己的名聲嗎？」

廖吉祥沒料到他會提這個，張著，要說什麼，終究沒有說。

「什麼都為別人想，你自己呢？」

廖吉祥往後讓了讓，好和他拉開距離：「太監要什麼名聲，」他說得漠然，「太監活在這世上，就是人罵的。」

謝一鷺不了這話，廖吉祥退開多，他便湊上去多：「人們罵的是惡太監！」

廖吉祥不退了，和他針鋒相對：「那你告訴我一個好太監？」

謝一鷺說不出來，空較勁，廖吉祥抖著笑了：「你們這些讀書人，誰會去記一個太監的好，和我們說一句話，都是折煞你們了。」

「你們」，「我們」，離得這樣近，連呼吸都要纏在一起，謝一鷺卻覺得那裡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生生把他們隔斷：「別這麼說，」他著拳頭，有乞求的神，「你這麼說，我難。」

「記著了，」廖吉祥緩緩翻個，冷漠地，把纖薄的背朝向他，「別和太監有瓜葛，千萬別。」

心口像有一塊大石著，謝一鷺費力地息，出手，很想扳著那肩膀讓他回一回頭，卻到底沒有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