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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璫》第16章

第15章

金棠端端坐在他的花梨木大案後頭,案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織樣,下頭站著各衙口的管事宦,人人捧著書簿聽他差遣。

「紫寶階地錦、紫小滴珠方勝鸞鵲錦這四十三種錦今年不要織了,」金棠大筆一揮,「南洋人看膩了,廣州那邊銷得也不好。」

織錦的宦連連稱是。

「添上濤頭水波紋綾、白鷲水紋綾那二十九種綾,天眼看要熱了。」

織綾的宦應諾,掌堂書記前一步:「爺爺,宮裡又下急遞了,庫存的諸、紗羅、織金、閃、蟒龍、背鬥牛、飛魚、麒麟、獅子通袖、膝襴、飛仙、天鹿都賞賜盡了,聖上急令我們和蘇州、杭州各織三五千匹不等,速速遞解上京。」

又用盡了……金棠撓頭,這時一溜小跑著進來,在案下跪到:「爺爺,戚畹走了,督公去送的。」

「老傢伙可算走了,」金棠終於出點笑模樣,和他手底下這幾個心腹玩笑,「返程可千萬別回來,咱消不起!」

「三品以上大員並武職、鎮守都在江口送行。」

金棠點個頭算知道了,掌堂書記接著奏:「爺爺,每年慣例的龍袍、翟服、絨錦、鸞帶也要開機了,老祖宗已下文書來催。」

金棠皺起眉頭:「上次是不是說,素紵都要改織金?」

「又改了,」織棘手,「上個月的聖旨,讓改織紅雲虎豹。」

上頭的花樣變著法翻新,南京的織工和織機就那麼多,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哪承應得過來!金棠正犯愁,再一次進來,這回沒在堂前跪,直接伏到金棠耳邊:「兵部屈主事下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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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棠聽見,忙朝眾人擺手:「都下去,明天午時給你們過單子,」隨即,他對吩咐,「快,去轎子接來。」

織造局的轎這就上路了,在通濟門大街和屈的轎子走個頂頭,跟轎的宦很恭敬,雙手奉上金棠的名刺:「大人,金公公請您敘茶還禮。」

轎都不下,冷淡地回話:「不必了,該我謝他。」

「我們公公說了,有件件,要當面歸還。」

什麼件,不過是塊帕子!屈有些惱,那宦又說:「公公都替大人想到了,我們帶轎子來的,天黑了把大人送回去。」

微支起轎窗往外看,確實有頂轎子,他想了想,便長隨往路邊的僻靜停,金棠的人也是會做,趕驅轎跟上,屈一下轎他們就麻利接過來,等人坐穩了,放下轎簾起轎就走。

上了轎,屈又有些後悔,敲著轎板問:「你們金公公……」話到邊,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反復斟酌,他問,「常這樣和接?」

「這……」人家確實不好答,屈以為他不會答了,沒想到那宦卻說,「倒不是,我們公公好文墨,但不輕易結文人,」他停了停,勾得屈急著聽,似乎猶豫再三,他說,「公公訓示過,上帶著功名的人是不屑和我們結的,願意跟我們結的,必定是圖我們什麼,那不是髒事,就是醜事了。」

說的在理,屈心中不附和,這時外頭又補上一句:「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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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什麼?」

「公公說,除非是知心人。」

知心人?屈說不好這個詞的分量,有些淡淡的快意,又有引火焚般的驚懼,這樣患得患失之際,織造局到了,他們進的邊門,朝北走了半刻鐘,到金棠的公署。

甫下轎,屈有點磨不開面子,心裡只想著取了帕子快些走,可看到金棠巾都沒戴,只穿便服在門口含笑迎他的時候,便覺得釋然了。

茶是白毫銀針,金棠很簡便,不敘禮,也不寒暄,上來就把小布巾拿出來,像個不拘一格的寒士:「洗過了,熏了我的安息香,」屋裡沒人伺候,他親自提銀壺給屈暖杯,「和你那味道不大一樣。」

「哦。」屈只應了一聲,執起杯子把茶喝了。

「你怎麼……」金棠不知當問不當問,可能氣氛著實是好,小窗對坐,兔毫兩盞,燒滾的春水輕輕那麼一點,他問出來,「你怎麼會去兵部,兵部和禮部一向不合。」

笑一笑,沒回答。

金棠有點熱臉了冷屁的難堪,纖薄的了,戚戚然有些可憐。

「上次,」屈終於開口,實在簡短地說了一句,「多謝。」

這回換他給金棠續水:「帕子拿不拿的,不要,我來是想問一句,織造局為什麼砍矮梨樹?」

這話許多人問過,金棠一律是同一個回答,對屈呢?短暫的思索後,他還是說:「我們督公晚上睡不好,請人算過,說是那片樹林犯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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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眉看著他,一杯茶在手裡緩緩地轉,那目灼灼的樣子很瀟灑。

金棠不大敢看他,不知是張還是怎的,他,含糊地笑:「樹砍了,督公確實睡得長了。」

安靜,更深盡的那種安靜,只有爐上銀壺發出咕咕嘟嘟的聲響,好半天,屈才說:「哦。」

又是一個「哦」字,他撂杯起,金棠看他要走,忙說:「再呆一會兒,」說完,他為自己的挽留做注腳,「天還沒黑,別讓人看見你從我這兒走。」

想了想,也是,但起都起來了,不好再坐下,便踱開去,踱到金棠案前,一眼看見案頭的小花硯,很難想像金棠這樣手握實權的宦會用如此陋的東西,他不湊近了仔細端詳。

金棠隨著他起來,看見他瞧那硯,不好意思了:「小時候在子府旁邊的齊月齋買的,一用就是這些年。」

他是個念舊的人,屈想,可引起他興趣的卻是那三個字:「子府?」

「就是給宮裡娘娘們……」在北京,這是個慣了的俗名,如今屈問起,金棠才覺得實在下流,臉騰地紅了,「就是……」他解釋,越說聲音越小,「給宮裡生產的娘娘們選口的地方……」

「對了,」似乎是想不著痕跡打消他的尷尬,屈袖裡掏出一個小方盒遞給他:「剛買的還沒開封,上也沒帶別的,權當是我的謝禮吧。」

上好的回回貨,金棠一眼就看出來了,是男人面的淡胭脂:「豈敢……」

他推辭,可屈看得出來,他很想要,不是要這一盒胭脂,是要一份來自文人的禮:「拿著。」他把胭脂塞進他手裡,像之前他塞給他帕子一樣,有些霸道的意味。

金棠寵若驚,想說些什麼話謝,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嘈雜,這裡都聽到了,說明聲勢很大:「怎麼回事!」他厲聲問,值宿的小火者隔著門回稟:「爺爺,是兵部在抓苦力,下午張的榜,說是被砍了矮梨樹的人家都給織造局了錢,是閹黨,要統統拉到城北去修三個月大堤。」

「什麼?」金棠怒不可遏,披上曵撒就要出去,屈拉了他一把,「別去,外頭!」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金棠瞪著他,屈躊躇了一陣才說,「詠社你知道吧,昨天晚上集會,放出話了,從今天起不加詠社的就是閹黨,往後再沒有騎牆派的立足之地。」

「那和老百姓有什麼關係!」

是呀,屈何嘗不明白:「殺儆猴吧,總要有一批祭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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