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著戲的人都走了大半，下面只剩一些迷著人的鐵桿票友，杯盤狼藉人走茶涼的一片，非常蕭瑟非常慘澹。戲迷們就好像唐明皇，頗有些薄寡幸，熱時三千寵在一，冷時便把貴妃一個人拋在百花亭。商細蕊這個楊貴妃倒是想得開，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聞，還在臺上唱得起勁，正要準備下腰品酒，這時候一個短打扮的男人怒氣衝衝拎著一隻滾燙的茶壺從程檯面前走過，近前了使勁往臺上一甩，連茶壺帶開水全招呼到商細蕊上。

“唱你姥姥的！臭婊子！！！”

盛子雲在二樓驚呼一聲：“細蕊！”

商細蕊往後退了一步，睨了那男人一眼，穩了穩神繼續開唱。拉胡琴的老師傅立即跟上。戲臺上就是這個規矩，只要角兒還在唱，他就管拉，至於是出人命還是見了，與琴師無關的。

那男人一擊之下攪不了他的場，更加氣瘋了，兩手一支欄桿要跳上去打他。程臺明白過來了，這是商細蕊改戲犯了眾怒，戲迷們不答應了，要給他嘗點厲害。商細蕊跟個姑娘似的弱不風，哪兒經得住一個大男人盛怒之下的一掌，這不是要出人命了嘛！以程臺的脾氣，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幾步奔上去掰住瘋狂票友的肩膀把他拉下來：“這位先生，不要激，有話好說。”

瘋狂票友眼睛都紅了，指住商細蕊回頭怒駡：“這婊子糟蹋了楊貴妃！”

以前總講笑話說替古人擔憂，今兒還真遇見了。楊貴妃死得骨頭都爛了，千載之下，居然還有人而出護衛著，若是貴妃娘娘芳魂有知，準要得哭了。程臺笑道：“不是吧！一個戲子怎麼能糟蹋到楊貴妃？糟蹋楊貴妃的，明明是那個灰的公爹！”

程臺這張，都什麼節骨眼了還火上澆油的和人開玩笑，不是找揍麼？瘋狂票友怒上心頭，咆哮一聲舉拳就打。程臺腮幫子上重重地挨了一記，角被牙齒磕破了，在下上淌了蜿蜒的一條跡。他是念書人生意人，從來不會打架，但是他夠狠夠野，手邊不知到個什麼東西就朝人砸過去，快準狠，打得瘋狂票友破了大脈似的鼻狂噴，濺了程臺一。

戲樓幾個夥計一看大事不妙，跑過來架開人，把程臺扶到一邊坐下，手忙腳地伺候著。他們從剛才就開始抄手看戲，看了這半天。因為老闆囑咐了，是要給商細蕊一點教訓，吃一回苦頭打怕了他，他就不敢再改戲了——這一向為了商細蕊改戲的事，看們往往坐不到底就罵罵咧咧走人了，樓裡賺多茶水錢！老闆自己都想揍他來著，現在這個形，借刀殺人。誰知曹司令的小舅子攔路一擋，英雄救掛了彩，這就鬧大了。

掌櫃的指揮人把瘋狂票友押送員警廳，然後親自給程臺賠禮道歉。程臺拿一條冰涼的手巾捂著角，對掌櫃的冷笑：“現在出來了？早你們在哪兒呢？開著買賣你們撂手看熱鬧？這安的什麼心？”

掌櫃的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賠不是。樓上察察兒和盛子雲跑下來。察察兒從後面一把抱住哥哥的脖子，面頰住他頭髮。程臺拍拍胳臂：“鬆點兒鬆點兒，勒死二哥了。”

盛子雲看了看程臺，程臺不看他。他便心安理得的去關心商細蕊，仰臉對臺上道：“細蕊，細蕊！別唱了！別唱啦！人都走了！”

掌櫃的一面應付程臺，一面耳朵裡灌滿了胡琴和戲，被這個楊貴妃弄得煩死了，轉對臺上哈腰作揖：“商老闆，停了吧，座兒都走了！”

程臺怒瞪他：“哪裡都走了！二爺不是座兒？唱！唱完了算！不然這一拳不就白挨了！”一指他們，“都給我坐下聽戲！”

在程臺的威之下，盛子雲和掌櫃的以及一眾夥計，心神不寧地在這空曠雜又詭異的氣氛裡聽了一齣戲。他們今晚都虧心的，有背著家裡捧戲子的，有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暗暗留神程臺的臉，聽了個不知所云。

唯一自在的人，是商細蕊。

程臺在下面看著商細蕊唱念做打，仍舊聽不懂戲文，僅僅是看著他這個人。剛才打得熱窯似的他還有心唱戲，唱得這麼專心致志，不知道是唱給誰聽的，這樣的旁若無人。程臺似乎領略到他當年登高一唱的傾城風姿了。

商細蕊，這個就是傳言中的商細蕊。

果然夠勁兒。

戲唱完了。商細蕊對臺下屈膝福，是舊時子的常禮。程臺拍著掌，學著戲園子的規矩，大聲的給他了一句好。

回到後臺，商細蕊摘了頭面卻沒有卸妝，捧著戲裝唉聲歎氣。上戲時裳穿得多，剛才那一下，人倒是沒燙著，服卻毀了。茶水染在布料上的那一片是洗不掉的。商細蕊也不明白剛才那個票友是在激些什麼，不過是添了幾句戲詞——而且他自以為添得很不錯，座兒何至於就惱怒這樣。商細蕊真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程臺下染了的西裝架在臂彎裡，帶妹妹來到後臺，再後面跟著盛子雲和掌櫃的。商細蕊看見他便擱下戲裝站起來。

掌櫃的舉手往程臺一讓，道：“商老闆，這是程二爺。”因為這兩個人都是在北平赫赫揚名的角，介紹全名反而顯得多此一舉不尊重了。

商細蕊心說不就是程心的弟弟程臺嘛，我知道的，一面微笑頷首了一聲程二爺。他講話的聲音虛浮而沙啞，空綿綿，仿佛病人一般中氣虛弱，和臺上是兩碼事。

程臺對商細蕊更是在流言蜚語中了，眼睛在他的大襟中上溜了一圈，有種在看古代子更的錯覺，很忌，很招人。平時聽了太多的閒話，今日一見，對商細蕊就格外的有興趣。

“商老闆，方才驚了。”

商細蕊笑道：“多謝二爺搭救才是，害得二爺傷了，真是對不住。”

程臺說：“合著商老闆都看見了啊？您這八風不的，心板兒真定。”

商細蕊心說我何止瞧見你打架，打你嗑瓜子那會兒我就瞧見你了，一晚上挎哧挎哧就沒停過。後來還小姑娘拿東西打我——看在你最後救了我，這些就算了。想到這裡，商細蕊忽然心裡一凝，微微地皺起眉，目定在程臺的上。他唱戲向來有一種目空一切天地虛無的勁頭，當年在平城樓，下面槍炮震天他都有本事不聞不見。今天是怎麼了？程心的弟弟有什麼可看的呢。

商細蕊回過神來笑道：“啊……心板兒定，咱們這行，學的就是這個。”

盛子雲再也忍不住了，不顧程臺的“有話要問”，上前端住商細蕊的臉，盯著他眉角看，急道：“你的臉——果真都青了。”

商細蕊任他端著下，微笑說：“妝還沒卸呢，哪兒能看出來青了。”

程臺說：“是青了。這……真對不住。”一推察察兒的背，察察兒上前說：“姐姐，對不起。砸疼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商細蕊到這份歉意，顯得有些吃驚，都顧不上解釋自己是哥哥不是姐姐，忙說：“小姐太客氣了，這怎麼敢當。該是細蕊謝您打賞，您抬舉了。”

察察兒著他，又不說話了。

幾個大人再客套了幾句閒話，程臺說：“商老闆，等你卸妝之後，我送送你吧，我有現的車在外頭。”

商細蕊說：“多謝二爺。不麻煩了。今天不巧，我要忙著騰地方，好些東西要收拾呢。”

程臺詫異道：“騰地方？你不唱了？”

商細蕊說：“唱。但是不在這兒唱了。”

掌櫃的聽著這意思不對，陪著小心問道：“商老闆，這話怎麼說的，怎麼要走呢？咱們是哪兒不周到了？”

商細蕊看著他，慢慢說：“你們很周到。是我自己想走。”

掌櫃的知道今晚這出借刀殺人姑息行兇被商細蕊看破了，商細蕊不說開，那是給雙方留面子留。意思意思再勸了兩句，派人給他打點戲裝道，又說了一番場面上的義氣之言。

商細蕊說：“您不必客氣，我只拿自己該得的那一份。但想問您討一個人帶走，今天拉胡琴的老伯，我很中意。”

掌櫃的當即表示只要老頭兒自己同意，匯賓樓就沒問題。

商細蕊轉向程臺笑道：“一些後臺瑣事，讓二爺見笑了。”

程臺笑了笑：“既然商老闆忙著，那麼程某告辭了。”

商細蕊點點頭：“哎，這一團的，也不留您。”說完揚聲喊了兩句小來，一個穿藍花裳的大辮子姑娘跑近前來聽差。

商細蕊說：“揀一件我的外，要好的，拿來給二爺穿。”

程臺推辭說不必不必，有車在外面，不冷的。但是轉眼裳就拿來了，商細蕊著領子抖開裳，服侍他穿上。

“二爺莫要嫌棄。”

程臺心中一，眼睛裡又出了那種風流的神氣。自小到大伺候他穿的子數不勝數，傭人人和場面上調的人，今天竟有福氣讓楊貴妃伺候他一回。穿上了服，他回過來，商細蕊便又低眉順眼地替他整理服帖了領口，像個穿著睡的小媳婦在清晨給丈夫打理行頭，溫仔細，含帶臊。他一眼都沒看程臺，程臺卻低頭打量著他。臉頰上兩片狹長的胭脂，脂濃香，眉睫如墨，雲鬢上面著幾枚亮晶晶的仿寶石玻璃片。其實上了妝的戲子，瞧上去都是一個模樣，不見得商細蕊就更加別致一點。程臺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他個什麼勁兒，怎麼就挪不開眼了，他甚至覺得商細蕊服侍他穿服說不定就是在引他，風月場中是有這種手段的，假意翻了酒潑在人家上，然後近了眉目傳。雖然商細蕊不像是。商細蕊的眉目端莊坦，一點眼風都不。

商細蕊確實不是。他只是激程臺的俠義心腸，心裡過意不去，借件裳給他穿，再沒有別的意思。

服穿好了，程臺拉著妹妹道聲告辭，盛子雲還在商細蕊邊著。程臺走出門了又扭頭道：“雲爺，我們一起走。”

盛子雲顯出幾分慌張，拉了一下商細蕊的手囑咐了兩句，不得已跟著去了。

盛子雲上了車，屏住神氣地等著程臺問話。自從結識了商細蕊，他已不知不覺花去很多錢，送花籃，置頭面，沒有一樣是商細蕊管他要的，都是他自願的。好像只有付出了這些，才能理所當然地親近商細蕊。可是一個學生哪裡來的錢，他給上海家裡報花帳的事，難道已經了馬腳？

盛子雲握著雙手等了一路，程臺卻不開口，手指按著的笑意，不知在想些什麼。到了程家大宅，程臺拉著妹妹下了車，吩咐司機把盛子雲送回學校宿舍。盛子雲心道頭一刀頭一刀，不忍了，便把頭出車窗湊上去問：“二哥，你要問我什麼話？”

程臺頓了頓：“問你什麼？嗨……我也忘了。回頭再說吧。”

程臺回到家裡，先看媽安置了察察兒睡覺，再跟外廳吃了些點心。進臥房，二還未睡下，吸著旱煙目冷冰冰地瞧著他角的那點青紫。有丫頭上前來給程臺裳，二便轉眼瞧著那件大，把白銅的煙鍋子猛烈地磕在痰盂上，梆梆巨響。一句話都不同他說，又去裝煙。

程臺了角，打發走丫頭蹬掉皮鞋爬到炕上去奪了的煙袋，笑道：“二正懷著小姑娘呢，不許再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