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過後幾天，在一個牌局，吃喝玩樂的富貴閒人們歡聚一堂。程臺把匯賓樓的事與范漣說了，連同二的那番痛斥也說了，聽得范漣拍手稱快：“姐姐真爽氣！平日裡看你犯渾，我就老想罵你一罵，可是不敢。到底還是姐姐痛快！”

程臺笑道：“你敢罵一個試試！我對你姐姐，那是恩戴德沒有脾氣的，你算個什麼東西！”

范漣還口道：“話不能這樣講，想當年給姐姐置辦嫁妝的時候——謔！那哪兒嫁妝，簡直是分家啊！帶走那麼多黃金白銀和古董，就留了個挪不的空殼子給我。我這個當兄弟的說過什麼沒有？這也算我對姐夫你的一片意了！你可得念我好。”

程臺猛力一拍他的背：“你個小老婆養的，你能說什麼？說了也沒人理你。”

范漣一掌拍回去：“合著這兒就我一個是小老婆養的？你倒有說我！”

這一天的主人家也是中式的房子，是過去的額駙府。前清時候的那些王府邸，現在都被他們這批新起的富商們買下來了。他們兩個鬧著逗著，轉過兩條遊廊，程臺瞥見池塘對面的花廳裡坐著一個穿白褂子的年輕人，文雅清秀的，遠遠看見程臺，含笑點了一點頭。

程臺迷眼說：“這是誰家的讀書郎？怎麼……呵，看著跟個小戲子似的。”

范漣推眼鏡一瞧，樂了：“可不就是個小戲子嘛！姐夫！要麼我把眼鏡借你？你剛說了人半天，這會兒就不認識了？”

程臺還是滿臉迷茫，范漣拍他肩膀：“這是商細蕊啊！”

程臺皺眉仔細看了看，搖頭：“是他？不像，一點兒不像。”

“哪裡不像？”

“那天我看他，他一舉一就像個人，眼裡的那個神氣——活的是楊貴妃。今天卻變了個小書生。”

范漣點頭：“是這樣的。這就是戲子嘛。”

程臺站在走廊，又仔細看了商細蕊兩眼。

吃過晚飯，主人家開了牌局，三間相連的客堂又是唱大鼓的又是打麻將打橋牌的，花園裡面是舞場，各式娛樂一應俱全，熱鬧非凡。程臺打了兩副橋牌就被范漣捉去打麻將。商細蕊則一直陪著主人坐在耳室裡聽大鼓書，一面聽一面擊拍子跟著哼兩句，他是什麼戲都喜歡的，也什麼戲都會一些。

這家主人黃老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住在前清的深宅大院裡用著滿堂的西洋傢俱，穿對襟褂子吃西餐，不中不洋，這點和程臺很像。黃老爺已經老了，老眼昏黃，臉皮子一點彩都沒有了，商細蕊還是秀麗水靈的年郎，兩個人依偎坐著，看起來就像是一對老父子。

黃老爺拍拍商細蕊的手背，笑道：“要不然，商老闆也給我們唱一齣大鼓？”

商細蕊說：“隔行如隔山，我荒腔走板的，哪兒啊。”

唱大鼓書的姑娘微微偏著頭，凝眸聽他們講話。黃老爺捉著商細蕊的手搖了搖，笑說：“你不認識他呀？這是商細蕊商老闆。”

姑娘滿臉驚異，再看向商細蕊，眼睛都放了：“怎麼能不認識！我還是商老闆的戲迷呢！”一跺腳，埋怨道：“哎呀！黃老爺您今天我來就是為了作弄我！讓我在角兒跟前丟醜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商細蕊也笑了，把手從黃老爺那兒出來向姑娘一揖：“不敢當不敢當。還是那句話，隔行如隔山。姑娘在那一邊的山上，也是角兒。”

商細蕊平日只知道自己悶頭玩戲，而且為了保重嗓子，並不常參加這類人聲紛的宴會。說到底，他不能算是聲場中人。所以在場有好幾位對商細蕊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今天見到素真面目了，哪裡肯放他過門，挨個兒地找話與他搭訕一遍，完了非得要他唱一齣。商細蕊真不想唱，這兩天氣候轉涼，他犯了舊疾，嗓子不大爽利。但這是推不掉的，再捧他，他也不過是個戲子，裝門面添熱鬧，就是他的本分。

商細蕊緩緩站起來說：“各位想聽什麼呢？桃花扇可好？”

下面沒有不好的。商細蕊便開始唱。他的嗓音乍破銀瓶一般貫屋宇，花園裡跳舞的音響被戲聲蓋過去。年輕人停下舞步循聲而，在這深秋的夜裡，皓月當空，星子稀落，配上一把直上九天的清冽嗓子，真有一種曠然清新耳目一明的覺。什麼圓舞曲小夜曲，跟商細蕊這兒一打比，立刻就淪為混沌之音靡靡之音，不堪耳了。也只有商細蕊的這副冰雪嗓音，才配得起明月清風，才是廣寒宮裡嫦娥展袖，天上人間共此一曲。

牌室裡聊天的聲音都逐漸輕下來，人們都在支耳朵聽商細蕊唱戲。這嗓音太清，滿室的煙氣仿佛都被它沖散了。程臺叼著煙捲，也在聽。這回聽商細蕊唱戲，就有種微妙的乍遇故人之，覺得很親切。

一時唱罷一折，外面跳舞的爺小姐一擁而都跑了進來。為首的深深的看了商細蕊一眼，然後撲到黃老爺上勾著他的脖子，撒道：“爸爸爸爸，把這位唱戲的借我們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黃老爺拍一下：“商老闆！”

“好好好，商老闆商老闆。我把商老闆帶走啦，過會兒再還你！”說著在爹的腮幫子上親了一口。

男們不由分說推著商細蕊出了門。黃老爺被兒香了一口的腮幫子，對周圍人道：“這倒奇了，他們這幫年輕人，幾時也懂得聽戲了！”

人笑道：“不聽戲是因為沒見到好的。見到好的，像商老闆這樣的，模樣標緻，戲又到，誰能不呢？”這話聽在眾人耳裡，莫名的產生了一種曖昧的意味。黃老爺想是極為贊同，拈著鬍鬚瞇眼笑了。

程臺眼看著商細蕊被他們前呼後擁卷出了大廳，細細瘦瘦的一抹月白影，落了霜的新柳兒一般清俊靈秀，黃小姐在他邊一打比，立即顯得腰圓膀厚，氣息蠻的，像個傻大姐。他們途徑麻將室，黃小姐見了程臺，又跑來摟著他脖子道：“程二哥，待會兒出來陪我跳個舞。”

程臺被撲得往前一傾，裡的煙頭差點燙著手背，忙吮了兩口煙，掐熄了火：“不去！”

黃小姐撒道：“為什麼呀為什麼呀！你跳舞跳得那麼好！”

程臺的臉，笑說：“對呀！我已經跳得那麼好了，還跳個什麼意思呢。我現在要練習牌技！”

旁人笑道：“小姐不要纏著二爺，他今晚沒把妹妹帶出來，了這顆福星，打開局起就輸到現在，都輸紅了眼了，萬萬離不得牌桌。”

黃小姐一昂下：“那，范漣，你出來！”

范漣今天又與程臺坐了個對家，瞪著牌無比的專心，看起來，他才像是紅了眼的那一個：“我也不去！”

黃小姐柳眉一豎：“喂！你！”

旁人又笑道：“漣哥兒今天手氣絕好，看樣子，是要把他姐夫輸得當子呢！他更離不了牌桌了！小姐去外面玩吧，這裡煙薰火燎的，別嗆著你。”

黃小姐瞪了瞪范漣，放開程臺就出去玩了。片刻後，商細蕊的冰雪嗓音又亮了起來，不知道唱的什麼，好像是玉堂春。

程臺點了一煙，斜眼看了看范漣：“你怎麼不出去玩？怕黃小姐看上你啊？”

范漣瞪他：“在人家裡你胡說什麼呢！我不出去玩，因為我要把過去輸的都贏回來。你呢，這麼慘了還堅守陣地，真想當子啊？”

程臺說：“我？我不喜歡跟小孩子一塊兒。”

旁邊一個桌上的黃家姨太太聽見這句話，扭頭說：“這話可不對，咱們家小姐今年才十七。程二爺呢？二十二還是二十三？才差了這幾歲，就賣起大輩兒來了。”

程臺一歎：“不說歲數。我總覺得我老了，給黃小姐當爹都有富餘。”這句話明顯是吃人豆腐。黃家姨太太背過手來笑著打了他兩下：“給當爹，死你了。”

范漣跟著他歎道：“我總喜歡與你混，便也覺著自己老了。”

兩人又相對歎了一聲。

程臺年家變歷經人冷暖，而後在商界爬滾打獨力支撐，心中激增了無數歲月。而范漣為舊式家庭的庶子，自小在眉高眼低中長起來，心眼和為人都是相當的機靈練達。他們雖然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混在一群中年人裡應酬際，亦是八面玲瓏如魚得水，無人敢小看他們。

聚會進行到十點一刻，商細蕊在花園裡時唱時歇。程臺在屋輸了三千多塊，屁都坐疼了，腦子也有點漲。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熄了煙，招手喚過黃家一個侄：“來！大侄子替我兩副，我去解解急。”

黃家姨太太又要打他：“什麼大侄子，人家比你還大三歲呢！你是真好意思的！”

范漣急得拍桌大喊：“姐夫不許走！你這是輸急了尿遁！”

程臺抓了兩個籌碼砸他腦袋。

外面花園裡掛滿了彩燈，姑娘小子們都不跳舞了，團團圍一圈看商細蕊唱戲。程臺向他們一張，發現他們那眼神，醺醺醉的，分明就是看人比看戲多一點。商細蕊的月白襟上不知被誰點了睛，簪著一枝鮮紅的早梅，白雪裡的一點紅，像只搭配得很好的針，非常的別致醒目。他拿一把摺扇遊遍了姹紫嫣紅，比戲園子裡唱戲還要累，因為沒有墊場，都不帶歇氣的。

“黃小姐，真唱不了了。”

黃小姐說：“那我們跳舞吧！”說完向商細蕊一手，竟要與他共舞一曲。

商細蕊愣了愣，沒有去接黃小姐的邀請，比起跳舞，他還是寧可唱戲的：“那……我再給各位唱一折吧。”

程臺看著好笑，這幫學生小姐新派作風，最是沒沒臊，商細蕊快要被他們活活難為死了。於是決定再做一回捨救的好事，分開人群笑道：“黃老爺等商老闆等了半天，你們還扣著人呢？散了散了，以後到戲院裡聽吧。”為免與黃小姐陷槍舌戰，上前拽住商細蕊就走。黃小姐急的張手撈了兩把小戲子，到底沒撈住，氣得一跺腳。

商細蕊的手腕在程臺手裡，才一點點細，微微的發涼，像玉做的。他的臉上的表也是涼潤的，有時候心不在焉，言語緩慢，毫沒有流言中的魅氣息，簡直比范漣盛子雲這些個正經大學生還有書卷氣。

程臺帶他穿過花園穿過小橋，來到池塘一塊僻靜的地方，笑道：“商老闆可真順著他們，唱了一個多鐘頭，我聽著都替你累得慌。”

商細蕊微笑著要說什麼，可是嚨一歇就起不來了，皺眉哽了一哽。程臺擺擺手：“哎！你別說話。我也是逃出來的。我們就在這裡靜靜的待一會兒。”一面喚來一個過路的丫鬟，微微笑道：“勞煩姑娘，給弄一杯熱茶過來。”不多會兒丫鬟端來了熱茶，程臺親手接過來遞給商細蕊。商細蕊從來不吃外頭的茶水點心，唯恐有人下了料害他嗓子，這不是他疑心病重，與他亦師亦友的寧九郎就曾被人如此這般加害過。在名利場，不得不留神一些。可是今天程臺拿給他的這杯茶，他無故覺得很放心，坐在石凳上慢慢喝著，嗓子就舒坦多了。程臺撿了一把石子，站在池塘邊上打水漂玩兒，月亮的倒影在水面凝結一個發的玉盤，被他當靶子打碎了。兩個人果真靜靜的不說話，遠是紛鬧的遊樂之聲，他們在這裡與荷塘清風相伴，涼爽安靜，反而有種做夢似的覺。商細蕊看著程臺月下的側影，暗想程心的這個弟弟，和程心倒是一點都不像。這樣的直率，爽朗，，還有俠義心腸，長得也比程心好看……真是不錯的。

程臺忽然一回頭與他撞了個眼神，笑著掂了掂手裡的石子兒。

他們靜過片刻，馬上就有人找來了，來人一邊走一邊拍著掌大聲笑道：“啊！程二爺躲到這裡來了！你小舅子滿天下喊人拿你呢！”

程臺對商細蕊一挑眉，苦笑道：“我得回去了，今兒是非得當子不可了。你呢？”

商細蕊說：“我和你一起進去吧。推了黃老爺好幾次，今天一定要奉陪到底的。”

程臺笑道：“那你就在我邊坐著，保準沒人再敢差使你。”

商細蕊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