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程臺進了牌室，後跟著商細蕊，屋裡的人都抬頭看著他們，不懂他們兩個話題人怎麼會走到一塊兒去的。范漣尤為注目，眼神在他們上兜了兩圈，未聲。黃家大侄子給程臺讓座，笑說贏了兩副輸了一副，程臺抓了一把籌子塞進他兜兒裡答謝他，再人搬把椅子擱在旁邊，讓商細蕊挨著坐。眾人見這形，更是盯著他倆看個不休。

程臺點一支煙銜在口裡，道：“商老闆，打牌嗎？”

商細蕊說：“不太會。”

程臺說：“不會不要。待會兒幫我隨便一張就可以。”

等到牌的時候，商細蕊還有點不敢，他們這些人一擲千金，一副牌的賭資夠他唱好幾個月的，差了他可拿什麼來賠。

程臺說：“沒事。你就隨便拿一張。我輸到現在，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

范漣也笑說：“是啊，蕊哥兒隨便拿一張，讓我姐夫早死早托生。”

商細蕊躊躇了一會兒，揀了一張牌拿在手裡。程臺掰著他手掌一看，頓時面喜，把牌摳出來擲在桌上，大笑道：“四萬。胡了！”然後抓著商細蕊的用力手搖了一搖：“我覺得，我的運氣來了！”他已經有太久沒有嘗到勝利的滋味，樂得跟個孩子似的。

商細蕊心說我坐你邊是沒人敢使喚我了，就被你使喚了。然而後來他給程臺的牌竟然局局開胡，比察察兒在的時候還要靈。胡到後來別桌的人都不打了，都跑來看時來運轉的程二爺，和新納的這顆Luck Star。同桌的牌友怨聲四起，聲討程臺請外援的作弊行為。

程臺笑道：“別廢話，跟我打牌就是這規矩。不然你們也可以請人牌。”

旁人笑道：“我們哪有這貴人相助的命呀！要麼商老闆坐過來？”

商細蕊還未答話，程臺便把他的手牢牢按在桌面上：“誰都不準！這是我的人！”

這一句玩笑話引得眾人打趣起來，只有范漣聽出了別樣的兆頭。他抬眼瞭程臺，又盡瞧著商細蕊。商細蕊到他的眼神，兩人便點頭笑了一笑。范漣是很深資的票友，他們是老相識了，當年在平的時候，商細蕊和常之新蔣夢萍鬧得這麼聲嘶力竭楚河漢界，可是商細蕊和仇人常之新的表弟卻還是很客氣很友好的，可見范漣是多麼的會做人了。

范漣沖商細蕊招招手，說：“蕊哥兒蕊哥兒，怎麼幫我姐夫不幫我？咱倆可是老朋友了。你到我這兒來。我給你提。”

程臺看了看范漣，二話不說，下藍寶石戒指就套在商細蕊手上甩派頭。意思是你有錢給他，我就沒有麼？他和商細蕊兩個都是十指不沾春水的主兒，手指一般的纖長秀氣，那戒指本來就是式改制的，戴在無名指正好。程臺把商細蕊的手翻過來亮給大家看，笑道：“哎？你們說，這像不像婚戒啊？”

要換別人說這話，商細蕊肯定要覺得輕薄辱了，可是從程臺裡說出來，就那麼的可樂。大家又哄然而笑。有人便說：“要這麼講，程二爺的媳婦可就多了。這兒的太太小姐誰沒得過二爺的戒指呢？”

不賓聽了這話，都悄悄了手上的戒指。

商細蕊在程臺邊坐了半夜，話也不多，他們說什麼他便笑著聽，但是常常有人藉故跑來與商細蕊搭個話。別看這一幫人在背地裡嚼盡舌，見了面還不是照樣把商細蕊當電影明星那樣捧著，人人都恨不得過來挲他兩把——這個紅極一時的稀罕玩意兒。他們就是這樣一群無聊的人，把講閒話當一種娛樂，實際上沒有壞心噁心損人之心。程臺知道背地裡也一樣有人議論他，而且不比議論商細蕊來得，從上海到北平，年發跡債累累，關於他的話題也是很彩的。

程臺這剛胡了兩局牌，員警廳周廳長銜著一支煙走過來：“商老闆原來跟這兒坐著，我找你呢。”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占著戲子的程臺，程臺只當沒察覺。商細蕊起要給周廳長讓座，被周廳長按下來，於是那手也就順理章擱在他肩上不挪開了。程臺斜眼看了看眼下暗藏的風月，神很是不屑，周廳長也只當沒察覺。周廳長當了十幾年地頭蛇，如今屢屢被曹司令這條強龍所欺，雙方有失調停，逐漸水火難和，他對曹司令的小舅子自然是不假辭。

“前幾天攪你場的那個混球，我讓人給他吃了點苦頭，現在還關在裡面。打算關到商老闆消氣為止，怎麼樣？”周廳長手指暗暗用力，著商細蕊的肩頭。商細蕊毫無知覺似的，表眼神一點兒沒，聽見這話，哎呀一聲，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上臺做戲的，什麼場面沒經過——您快把人放了吧！”

“怎麼沒大不了的，下面人說送來的時候葫蘆一樣，都見了了！不治治還了得！”

商細蕊笑道：“那就是了，哪有把挨打傷的人再關起來的道理呢？”

周廳長盯著程臺的頭頂心，冷笑說：“總之是要關一個。打人的那個咱沒能耐關，只能關挨打的了。”程臺神態自若地了一張牌，裝沒聽見，心裡想商細蕊的名聲大概也就是這樣被攪壞的。護著他捧著他的人太多，他一旦到一些些冒犯，就被獻殷勤的人拿來小事化大做文章了。但是這類事如果以後被人傳誦起來，肯定還得怪作商細蕊不得意見，倚勢欺人。這紅角兒真也難當。

商細蕊不好與周廳長爭論，坐著默默的不言語，周廳長了他一陣就走開了。在場的人們差不多都是知道商細蕊前兩天被人潑開水的事，就是不好意思當面提起來，怕他難堪。范漣知道他憨厚，不礙的，便笑道：“蕊哥兒，這一次是為的什麼？腔沒安好？還是詞兒差錯了？”

商細蕊想了半天：“腔是一定沒有問題的了，我安的腔，你是聽過的。大約還是詞吧……”

“是誰填的詞？”

商細蕊慢吞吞說：“啊，那個啊，我自己填的啊……”

范漣頓時噎了一噎：“為什麼不用雷肖海他們的？”

“他們都沒有杜七好。”

范漣心道他們再不好也比你強了去了。這商細蕊，鬥大的字識不上七八個，他改戲詞那不是瞎胡鬧嗎？被人潑開水還是便宜的，就是潑硝鏹水也不算冤枉。在戲迷們的心目中，“戲”是多麼神聖高尚的存在啊！

“我記得你剛來北平的時候，與寧九郎演過一個《帝花》，是杜七填的詞，填的極了，我到現在還能背得好幾句。”

旁人道：“這齣戲怎麼沒有聽說過？”

范漣笑說：“蕊哥兒和寧九郎造出來的，只在過去的齊王府演過一回。”他又向商細蕊建議道：“蕊哥兒，不如再把杜七請來，保你的唱詞萬無一失。”

有人問：“這杜七是什麼人，有那麼了不得？”

眾人都取笑他連杜七都不認得。程臺旁聽了許久，心說我也不認識什麼杜七，什麼人強這樣，不認識他就算罪過了？問范漣：“到底誰啊？”

范漣解說道：“說起杜七，可是個人了。杜明蓊杜探花的侄兒。杜明蓊當年奉西太后的諭旨給南府戲班填新詞。一本二十八出的《風月關》，他兩壇狀元紅下肚，筆走青蒼一揮而就，深得老佛爺的心啊！老佛爺誇杜探花是‘場上之曲，本當行’，都媲關漢卿了！杜七是杜明蓊傾囊相授的親侄子，那能耐就不肖說了吧！蕊哥兒——我也是好久沒見七公子了。”

商細蕊歪頭聽著，范漣說的這些底細，他和杜七極厚的都不知道呢：“杜七上了一個唱戲的姑娘，追去法國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來了神。

“胡鬧嘛，他家裡人肯定不答應！”

“什麼時候的事？咱們都不知道！”

“那姑娘什麼來歷？唱戲的怎麼跑到法國去做啥？”

旁邊人急得推了一把商細蕊催他快說，商細蕊子一歪，靠著了程臺。程臺聞見他襟上那一支紅梅的冷香，笑了笑。

“有一天杜七一早來我家，和我說，他忽然發現梵阿玲的聲音很，可以給我配戲，他要去法國找學……其餘的我也不太知道了。”

眾人還在猜想北平幾時有過一個聲音很的做梵阿玲的戲子。程臺最先反應過來，忍笑對商細蕊說了一個英文單詞，問他：“當時杜七說要找的，是不是這個？”

商細蕊點頭：“是啊。”

然後范漣大笑起來，在場的登男都大笑起來。商細蕊猜到自己說錯話了怯，得臉通紅，低聲問程臺：“你們笑什麼？梵姑娘怎麼了？”

程臺還是笑個不停：“那恐怕不是個姑娘。”

“是什麼？”

程臺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同他說才好。商細蕊的眼裡心裡只有戲，神智不知落在哪朝哪代沒有回來。他太落後於這個世界了，西方那些新奇趣巧的東西，他居然一無所聞。

“那個……”程臺靈機一，比劃說：“那個是洋人的胡琴，不過是夾在脖子上拉的。”

“什麼樣兒的聲音？”

“剛才花園裡他們跳舞放的音樂，那個就是梵阿玲拉的。”

商細蕊回憶了一番，搖頭說：“那個不好。弦太沉了，一點兒不敞亮，托不住嗓子。”他歎一口氣：“杜七是白跑一趟了。”

程臺不懂他說的這一句行話，笑微微地看著他，心說這真是一個好玩兒的逗趣兒的小戲子，而且還有那麼點缺心眼和呆氣。商細蕊坐久了無所事事，眼睛瞧著程臺打牌，裡哼哼唧唧依依呀呀的，像在貓春。程臺仔細一聽，原來是在唱戲，真個曲不離口了。又發現他的手還在桌子底下比花樣，就是貴妃醉酒的時候，楊玉環擷花一嗅的那個姿勢。這才半個晚上，程臺覺得商細蕊就不像先前那麼拘謹疏遠了，瞧他現在，正很愉快地坐在他邊唱戲呢！

程臺揀了一張牌，剛要打出去，商細蕊忽然了一聲。

“別打這個！”

程臺說：“啊？”

商細蕊說：“您別打這個，打那個。”

程臺將信將疑，說：“商老闆原來會打牌？”

“坐了這半天，看會了。”

“看就能會了？”

商細蕊聽出程臺是在懷疑他的判斷，一時就覺得非常窘。其實若沒有悉到一個地步，他是從來不與人多話多事的。但也不知怎麼的，和程臺區區兩面之緣，他就那麼不見外了，真人。商細蕊含含糊糊恩一聲，不分辨不解釋，脈脈含笑無語。程臺看著他，說：“還是聽商老闆的。”然後按商細蕊說的出了牌，過不一會兒，就水到渠的胡了。

“商老闆真聰明。”

商細蕊沖他一笑。

程臺一共打了十幾圈，吃了一肚子的香煙和茶，這回是真起來解手去了。他一走，商細蕊撂下手裡琢磨的戲，忙忙跟上。范漣的眼睛就老盯著他們倆。

回廊裡，商細蕊追上程臺，在他側低頭走著。程臺笑著心想：他跟著自己他還真寸步不離，這小戲子真聽話。

“商老闆，外頭天涼，您快進去吧。我一會兒就回來。”說罷就進室方便去了。

程臺雖然答應“一會兒就回來”，可他那不急不忙的老爺脾氣，撒完尿還與裡面的小丫鬟打趣幾句，了一支煙方才出來。出來一看，商細蕊還立在廊簷下等他呢！這時候已淩晨了，天真涼了，月影子下面，商細蕊渾都像落了一層霜，襟上的簪的梅花一片片花瓣紅得而脆，真了一支寶石別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