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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不是海棠紅》第9章

第9章

商細蕊演的諸葛亮上得場來,程臺竟沒有認出是他,看了好多會兒才醒過神。雖然聽不懂唱功如何,但是程臺可算明白商細蕊的過人之在哪裡了。商細蕊就像個一等一的電影明星,別人做戲,頂多演什麼像什麼,他竟演什麼是什麼。換了裝扮上得臺來,走一步,一搖扇,真個兒是孔明還魂,三尺戲臺鎖住了臥龍。

臺上的臥龍可要命了,那一位大爺的胡琴還是不隨嗓子,信馬由韁自由自在,忽而扶搖直上九萬里,忽而飛流直下三千尺,把商細蕊的火氣都唱出來了。金部長以及幾位懂戲的客人紛紛皺了眉。這要是在給曹司令唱堂會,那拉琴的早就拖出去槍了斃了。湊湊合合把前面的遮過去,到了一段最著名的慢板,“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拉琴的更要顯一顯本領,拉得激越無比,盡是婉轉花腔,讓商細蕊沒有的餘地。不過憑良心說,何卿的大弟子,弦上功夫到底是拔尖的,一段自由發揮拉下來,下面就有識貨的人給他好。琴師出夠了風頭,回歸本調,開始拉那一段慢板,可是商細蕊卻不唱了。

商細蕊轉走向那琴師,摘下髯口,語重心長道:“人,是不可以這樣的。”

琴師一呆。金部長他們別有一番興致地看著臺上,程臺更是比看戲來勁。琴師是有逾越之過,可商細蕊現在唱的又是哪出呢?

商細蕊教導說:“何大叔在世時,常說弦要跟著嗓子走,不能把角兒的嗓子晾著了,得托著腔。兄長一心要顯你的胡琴,喧賓奪主,先聲奪人,先落了好去,可讓臺上的人怎麼唱呢?若不各盡其職,各守本分,這戲是斷不能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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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細蕊這番道理說的極是,可是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如此講來,也忒不給琴師臉面了。那琴師本就是個恃才傲,目中無人的,這便不買帳了,緩緩站起來,把墊胡琴的白手絹搭在肩膀上,醉眼道:“我當哪個沒長齊的小子在那賣大輩兒渾唚,原來是商大老闆。您別說,商老闆雖不識幾個字,這話倒是有文采。”

臺也覺得商細蕊很會用語,居然在下面一點頭表示贊同。

“鄙人不才,跟著先師學了十二年的琴,竟不知道什麼隨嗓子,什麼托腔。”琴師歪著腦袋,不安好心道:“聽商老闆方才的口聲,與先師極有淵源的,又是咱北平城出了名的‘文武昆不當,六場通’。您既會說,不如今天趁著各位爺的便宜,您給來一段兒,讓我也見識見識。”說著把白手絹扯下來,不由分說往商細蕊肩上一甩。

商細蕊沒想到他會這樣,有些懊悔剛才把話說犀利了,招惹了醉漢,現在騎虎難下。他在臺上唱戲,縱有十萬個人盯著他瞧,他也能唱做自如。可是一旦離了戲,他被人多看兩眼就要不自在,像現在就手足無措地僵站在臺上,臉頰微微發燙。倒也不是拉不得,可是這樣一來,或者還要得罪了金部長,要讓這次堂會不歡而散了。

金部長卻朗聲笑道:“既這樣,商老闆就來一段兒吧,就當額外賞咱們的。”

金部長髮了調令,商細蕊也無話可說,轉對臺下略一欠腰,坐下來將白手絹疊了兩疊擱在上,真準備拉琴了。戲提調在一旁,心裡正是悔恨不及,早知道拉琴的是個輕狂人,年下難免要吃酒,怎麼還糊塗得請了他來。這樣一鬧,開罪了金部長事小,待放完了公差回去南京,也不怕他什麼。但若開罪了蒸蒸日上大紅大紫的商細蕊,以後還吃不吃戲飯了呢!戲提調心料定商細蕊唱戲是行家,胡琴大概也就那麼回事,茲紐拉兩聲兒,博人一個樣樣俱佳的誇口,趁手的戲碼能有個十來出就算到頭了,連忙湊上耳來與他串通:“商老闆,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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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細蕊想了想,道:“把剛才的樊梨花出來,隨揀一出拿手的流水快板。”

“您不定一出?”

商細蕊輕飄飄地微笑道:“都一樣。”

戲提調瞪著眼睛,為難地看著他,心說孩子哎!你可別不自量力的掙這個臉,下面的幾位爺都是懂行的,錯一個調兒被人拿了短,回頭北平城可有得說了,你這小臉蛋兒還怎麼擱呢?我問你一聲可是好心!

於是又問了一遍:“商老闆,今兒來的爺,有好幾位名票,也有琴的,耳朵尖著吶!您不給他們亮出好的?”

商細蕊哎一聲:“說了都一樣。大叔快去吧。”

戲提調一點頭,心說得嘞,這一個比剛才那位更狂了,要不怎麼說年輕氣盛,初生牛犢。真要打了自個兒的臉,栽在這狂勁兒上,也是與人無怨!

樊梨花卸妝卸得一半,頭面都摘下了,這會兒也來不及再戴上,胡穿了一件的旦角兒戲服匆匆上場,幸而臉上妝容未褪,還能看得。向商細蕊輕聲道:“《醜配》。強盜興兵來作。”

商細蕊一點頭,手下弓弦一,琴音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將伶的嗓音包得風,這想必就是他方才說的“托腔”了;又如影隨形,將嗓子的不到之節節填滿,是為“隨嗓”。別的程臺也聽不出什麼,只覺得流暢非常,輕巧婉轉,那邊范漣卻極得滋味,搖頭晃腦的。程臺問:“怎麼,很好?”

范漣道:“不是一般的好。想不到啊!他還有這手!”

短短十句西皮流水真如流水似的漫淌而過了。客人們站起來拍手好,不知是沖著嗓子的,還是沖著琴去的。然後全場人把目移到那琴師上,倒看他要如何拜服。琴師臉紅脖子地朝商細蕊一抱拳:“領教了!”說罷琴也不要了,撥開眾人,橫衝直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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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鬧劇,出風頭的是商細蕊,臺下眾人卻比他還要高興。尤其是那個戲提調,趕著商細蕊撣裳遞茶,真把他當個百年一見的活寶貝那樣。

金部長招招手,喚商細蕊下來說話,笑道:“商老闆,這出好戲!”

這是一句讚揚的話,商細蕊的臉卻熱了。他低眉順眼地站在跟前,道:“攪了金部長的堂會,真過意不去。”

金部長笑地看了他會兒,話鋒一轉,忽然說:“也是。琴師雖有錯,只錯在他那一環。豈不知商老闆一站出來,攪了滿堂的戲呢。”

眾人聽這話都一愣,想不到金部長會說出這樣類似於怪罪的話來難為商細蕊。

商細蕊也呆了呆,但是很快神自若地答道:“紅花再好,需得綠葉配。戲臺上的活計一環扣一環,有一環遭瞎了,別人怎麼好得起來?唱戲的本分是要賣力氣,把本事全拿出來,不是遮蓋醜,糊弄過場,糊弄座兒。”

金部長聽了,面上有一二分的驚訝,八九分的讚賞,深深地點頭:“好,你說得很好。”自今日見到商細蕊的第一面起,就覺得他戲中舉止似有寧九郎的風韻,眼下再看他的應答見解,真與寧九郎不分伯仲了。由衷讚歎一番之後,道:“要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樣,不計較艱難,不貪圖安逸,有那不辱沒行業的要強志氣,中國就可強盛了。”

臺與范漣對視一眼,不知道金瘸子是有心還是無意,這一句話像是說給他倆聽的,噎了人還回不得,到底薑是老的辣。

金部長轉頭對戲提調吩咐道:“讓臺上繼續演,我和商老闆說會兒話。”戲提調讓侍候的人搬來一把椅子給商細蕊斜放著坐了,自去安排不提。金部長再也沒有看戲的心思,只顧與商細蕊聊道:“剛才看薛金蓮,有幾個我從沒見過的段,不知從何而來?”

商細蕊知道金部長曾是寧九郎高山流水的鐘子期,是個極懂戲的,因此心裡很有幾分敬重,說:“那是我自己加的,您看著,可還目?”

金部長連連點頭:“極好。照我說,不如往後都照這麼演。”又笑道:“你和九郎都是有這志向的。九郎過去總說要改戲,可是他膽子小,遵規矩,不過就是修飾修飾。直到遇見你,才認真創新戲了。我記得幾年前,你和九郎有一出《帝花》,是不是?據說本子寫得好,段唱腔更好。”金部長仿佛在說什麼好笑的事,笑道:“直把齊王爺看得大放厥詞,妖言眾,得罪了黨國。足以見得,這戲是真的到火候了。”

商細蕊說:“是杜七寫的本子。我和九郎加的段安的腔。”

“可惜那時候我在南京,錯過了。聽人說,後來你們去天津給皇上照樣兒演過一出?”金部長歎道:“還說,你唱到‘誰家江山萬古長’的時候,皇上哭了?”

那次奉詔進戲,真是商細蕊至今為止的頭一件殊榮。此時離清朝覆滅還不算很久,帝室餘榮猶在。戲子一行,唱的是帝王將相,演的是才郎閨秀,他們吃的是古人留下的飯,潛移默化之下,對舊王朝的那一套很推崇很嚮往很敬服。因此,這恐怕也將是商細蕊平生第一件殊榮。事後宣統帝當面誇獎他一番不說,還賞給他一把牡丹紅梅的泥金扇子,扇面兒上有皇帝題的詩和一枚私章。

但是商細蕊現在仔細回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那天皇上哭沒哭,我唱戲的時候,從來不看座兒怎樣。”

在商細蕊唱戲的時候,宣統皇帝也只是底下的一個“座兒”。程臺暗暗納罕,這小戲子,口氣真不是一般的大!

“現在《帝花》還演嗎?”

商細蕊答道:“九郎走後,這齣戲就掛起來了。”

“這是為什麼?”

“別人的駙馬,總演不到九郎的那個意思。”

金部長沉半晌,方問道:“九郎和你還有聯繫?”

范漣眉弄眼地引程臺聽人私,其實哪用他提醒,程臺聽得最認真了。

“托您洪福,九郎一切都好。就是現在嗓子塌中了,一點兒戲也唱不得,每天只和齊王爺推牌九玩兒。”

臺和范漣都暗道這小戲子缺心眼。北平城人盡知道,金部長和寧九郎曾是有過一段風月長的。雖然此追憶,但是他這樣直白白地說起寧九郎琵琶別抱以後的樂趣,金部長心裡得多不舒服啊。

金部長臉變也未變,貌似欣地微笑道:“這樣就好。他唱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正說著,有侍從過來請金部長去聽一個南京來的要的電話。金部長道一聲失陪,一瘸一瘸地去了。他一走,商細蕊臉上的微笑立刻靈活起來,程臺一把拖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到金部長的椅子上,商細蕊哎喲一聲笑開了,右手邊,范漣早也斟了一杯酒等著他了。

范漣氣呼呼地低聲音笑道:“蕊哥兒,好能耐的一張!數你守本分!看你起的話頭兒!讓那老瘸子宣排咱哥倆一頓!”

說罷湊上酒杯商細蕊仰頭飲下。商細蕊不知就裡,稀裡糊塗吃了一杯冤枉酒,吃得太急,直咳嗽。程臺拈了一朵果碟裡的制玫瑰花放到他邊,他銀牙一咬就含進了裡,咳嗽才慢慢地止住了。

“商老闆,好吃嗎?”

“恩。好吃。”

“還要嗎?”

商細蕊還像個小孩似的好甜食,著他直點頭:“要的!”

其實果盤子就在旁邊茶幾上,手一抓就有了,也不是非得程臺同意了才能吃。但是商細蕊在外面拘謹得厲害,一不敢多,一唬就唬住了。

臺道:“你告訴我們金部長的一件事,這一碟都歸你端下去慢慢吃。”

“什麼事啊?”

臺笑得看一眼范漣,范漣大概也猜到了,笑得很邪。程臺道:“你看金部長,三句話不離寧九郎。他們兩個過去究竟是怎樣的形,你給我們說一說。”

商細蕊聽了,默默道:“我不知道啊。”

“你怎麼不知道?你和寧九郎不是相甚篤的嗎?”

“這個事,我就是不知道啊。”商細蕊心想,這是九郎最私的事了,就知道也不能說給你們聽啊!回頭麻將桌上一消遣,壞了九郎的名聲!

“金部長要回來了,我下去扮戲啦!”

臺只管扯著商細蕊的袖子不撒手,那邊金部長真的一瘸一瘸地回來了,商細蕊一著急,忽地站起來,而那件戲服遠不及商細蕊自己做的考究,料子大概很不牢,袖口的一圈綴邊在程臺手中應聲而裂。

“二爺!看你!這是人家的服呀!”

臺還來不及說什麼,小戲子從他手裡扯下那截綴邊,很懊惱地跑掉了。范漣一拍扶手,大笑:“姐夫,還未分桃,就先斷了袖。”

臺嗤他一聲:“什麼七八糟的。”心裡也覺得有點沒意思。

金部長瘸著瘸著總算走到了跟前,坐下仿佛很累地一歎:“漣哥兒又樂什麼?今天就數你最高興。”

范漣收了笑臉,咳嗽兩聲正經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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