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程三爺的滿月宴被商細蕊攪得稀爛，很不愉快。范漣和常之新夫婦沒吃飯就走了，來賓們始終戰戰兢兢不知所謂，被曹司令嚇唬得都快哭出來了。

程臺皺著眉，帶著怒氣與人背道而馳。一個傭人住他：“二爺，曹司令那兒等你呢！”程臺答應就來，那傭人不放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了。主僕二人來到後院，商細蕊瘋完了一場，此時元氣耗盡，神魂俱散。卸去頭面服飾，只是呆呆的在鏡前坐著，由小來給他揩拭臉上的妝。其他的戲子和琴師都被趕回家了，兩個曹司令的兵把守著商細蕊，不知待要如何置。

程臺站在門口，冷冷喚一聲：“商老闆……”

商細蕊不知聽見沒聽見，也沒什麼反應。小來看一眼程臺，給商細蕊披上一件披風，商細蕊的眼神都是凝固著的。程臺回想他平時的樣子，再瞧他現在，覺著心裡發。

跟來的傭人催促道：“二爺，快回去吧，曹司令等急了呢！”

程臺又沉沉地看了眼商細蕊，揣著怒氣來，揣著怒氣走了。

曹司令從商細蕊上回憶到往昔的戎馬風，今天是格外的痛快，看見程臺來了，按著他的脖子與他胡吃海喝了一通，喝得醉醺醺的，然後拍桌子非要看看小爺。程臺讓媽把孩子抱出來，曹司令看見繈褓裡的小嬰兒，刷地掏出一把手槍。

滿堂的客人都撂下筷子站起來了，一個丫頭還砸了一碟菜。

程臺惦記常家夫妻，多喝了兩口悶酒，心裡正不宣芬，坐那兒紋不的擎著酒杯子，滿不在乎地看了看那槍，略微有點兒醉了：“崩了他！崩了他你得賠！賠我一閨。”

曹司令大著舌頭說：“多好的白胖小子，幹嘛崩了他！”曹司令晃了晃手裡的傢伙：“這個！德國造的，好東西！跟了老子七年了，吶！送給侄子做見面禮！將來讓他也當個司令！”說罷為表喜，了小孩的臉，小孩哇地就哭了。

散席之後，曹司令就把商細蕊強行帶走了，帶回公館繼續回憶他的輝歲月。有商細蕊在，程心就不想回家去，深深地到挫敗和怨憤，驟然若泣地與弟弟輕聲道：“Edwin，你要怎麼說？”

程臺說：“什麼怎麼說？”

程心說：“你把商細蕊帶到司令跟前，他們要死灰復燃了。”

程臺今天懶得敷衍：“燃就燃吧！他一個男的，姐夫又不能娶他做姨太太，阿姐怕什麼呢？”說完就自己回去睡覺了，把程心恨得嘔，自己在心裡罵了個底朝天。

程臺無打采回到臥房，往炕上一倒，枕著被窩垛半天不說話。二已聽到外面的事，倒是沒有因為表兄的關係而怎樣的氣憤，只歎道：“這個商細蕊啊……”

程臺恨恨接道：“他就是欠教訓！”

二深知他的脾氣，今天被商細蕊鬧場，恐怕他咽不下這口氣，過兩天找起商細蕊的麻煩來，又要鬧得滿城風雨，張道：“你不要手，護著他的人可多吶！他名聲又大，鬧起來難收場。”

程臺冷笑：“恩。我不手。我去跟他講道理。”

第二天正好是禮拜天，程臺決定去拜訪常家夫妻給他們驚。公家派給常之新一套帶衛生間的公寓房子，小夫妻兩個住著是很舒服了。

程臺撳了兩下門鈴，一個傭開的門：“先生找誰？”

常之新睡目惺忪地系著睡袍帶子，從傭背後往門外一瞧：“程先生？”

程臺笑道：“說了是你妹夫，不要先生。”

常之新笑了笑，把程臺讓進屋，自己進房換了件服，靠在窗臺邊上與他講話。

程臺問：“表嫂呢？還好麼？”

常之新表略為凝重：“不大好。昨天鬧得心臟發悶，一夜沒睡，惦記著要離開北平。後半夜好容易靜下來，現在還在休息。”

程臺說：“昨天的事，真對不住。是我欠周到了。”

常之新笑笑：“這不怪你。妹夫你一直在上海，當年平的那些事，你哪能知道呢。”

程臺說：“不是。平的事我都聽說了。就沒想到商細蕊到現在還耿耿於懷，甚至於鬧得這麼兇，是我疏忽大意了。可是表舅兄，這一次你們可不能像在平那樣點兒委屈就一走了之啊，法院裡的差事得來不易。商細蕊不過就瘋了點潑了點，掃了你們的面子，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可怕的。”

他這樣坦率，使常之新產生一種肝膽相照的親切，兩步上前，坐下來與他傾談：“商細蕊，我是不怕他的。但是夢萍——你表嫂怕死了他！”

程臺覺得這真是小題大做：“一個唱戲的，怕他什麼？”

傭此時端上兩杯茶來，常之新言又止，對吩咐：“你去買點心，不要油炸的，太太吃了鬧胃疼。看看有沒有菜包子和豆漿。”

傭答應一聲出去了，常之新關臥房的門給程臺讓了一煙，自己也點了一，說：“有些事，傳出去反而被人曲解，因此我只告訴過范漣，現在再告訴你。”

程臺慎重地點點頭。

常之新放輕聲音說：“當年在平的時候，商細蕊和水雲樓裡的那幫潑婦把夢萍得上下無門，所有的戲樓劇院都不敢收，還教夢萍賠了一大筆違約金，把積蓄都賠乾淨了。夢萍就只好在大街上撂地唱戲，像討飯一樣。這些，想必你都知道的。”

這些細節程臺倒真不知道。

“可是，你知道商細蕊他還做了什麼嗎？他唆使街面上的混混調戲夢萍，那天我要是去晚了，難說就……”常之新提到那節便覺得後怕，深深吸了一口煙：“後來我就陪夢萍撂地唱戲，給拉琴護著。商細蕊還不消停，勾搭了張大帥派兵來砸場打人。夢萍被他嚇唬怕了，求我帶離開平。商細蕊現在口口聲聲說我們私奔，我們還不是被他的嗎？”

程臺問：“不是你們離開以後，他才跟了張大帥的麼？”

常之新道：“不是。是他先勾搭的張大帥狐假虎威，我們才被迫離開的平。這些事，夢萍還淨替他遮著，不願讓人知道呢。”

程臺笑道：“他跟你過不去這很正常。舅兄大人不要怪我說話愣，他宰了你都是輕的，奪妻之恨嘛。但是他對表嫂下毒手，是太狠心了，也有點下作。”

常之新搖頭一笑，彈了彈手裡的香煙灰，道：“沒有奪妻之恨。他和夢萍，不是那回事。他們不是外面傳的那種關係。”

程臺扭過子，覺得很驚訝。

常之新說：“是真的。商細蕊自被賣進水雲樓，是夢萍一手拉扯大的。他夢萍，就是孩子一腔執念地著大人，狠了，變態了，不許他姐姐把別人看得比他重。他第一次看見我和夢萍在一起的時候，那個眼神，簡直像要吃人一樣！沖上來指著我的鼻子就駡街。你說，世上哪有這種弟弟的，這不是瘋子嘛！”

程臺皺眉笑道：“您雖這麼說，我還是不大信。或許是他人事省得晚，有了男之，自己卻不知道呢？”

常之新手指裡夾著香煙大幅度地一搖擺，否定得很堅決：“絕對不是。他十五歲那麼大了，還常常和夢萍睡一個被窩，拿夢萍的脯當枕頭。姐弟倆上哪兒都挽著手去。吃東西你咬一口，我咬一口。我和夢萍至今還沒那麼膩歪呢。他若存有一男之念，親昵的時候也不能做到那樣天真無邪——要知道，男人起了念想，那是瞞不住的，夢萍豈會不察覺？據我看，他那無無狀的癡態，是把夢萍當娘親了。”

程臺笑起來：“聽著像他。”

常之新道：“還有更可笑的。後來鬧起來，旁人刺探他說：‘你不讓你師姐與人好，那必是你想當丈夫了？’商細蕊說：‘我為什麼要當的丈夫，為什麼非得有個丈夫？有什麼事是丈夫能做，而我不能做的？只要告訴我，我必能做到。’人又說：‘你不讓嫁丈夫，你也不要娶老婆了？孤男寡就這樣耗著不？’他說：‘啊！不嫁，我也不娶！我們兩個在一塊兒可快活了，不要有別人。’妹夫你聽聽，何止是省事晚，簡直是個癡子。”

程臺聽了直搖頭，細想吧，又覺得可以理解。大凡是個天才，在某一個領域有了超人的悟和才能，那麼其他地方必定要缺一隻角，或者是不通人，或者是難以世，或者是吊詭，乃至是殘疾。商細蕊在戲曲上的天才毋庸置疑，像報紙上評論他的話：“千載梨園之魂英魄，聚此一人”，要同時還通達世八面玲瓏一點就的，豈不是天下鐘靈被他一人占盡，那反倒不合理了。可知上天公平，自有平衡萬的方式，他終得有他的愚不可及之。

常之新口煙，道：“商細蕊說出那樣的話，人就知道他是七六上先天不足了，解說半天，從人說到理，他只默默聽著，也沒同人爭吵，似乎是聽進心裡去，聽明白了。不想他這一思索，思索出了一番自己的糊塗道理，跑來與我和夢萍很大度地商量說：‘既然男人人非得婚嫁才算過一輩子，我就勉強許你們倆在一塊兒吧！但是師姐你得保證，只有我才是你心裡最要的人，常之新不能超過我！誰也不能超過我！他只是個陪你睡覺和你生孩子的人！’”

程臺“啊”了一聲，連連失笑。

“他當著我的面這麼問呢！你夢萍怎麼回答？夢萍只能說：‘這種事，不由己，我怎麼能夠保證的？’他就不幹了，說夢萍騙了他。那一次，我們最後一次三方會談，徹底談崩了。”常之新說著就有點來氣：“你說可笑不可笑，夢萍又沒賣給他，賣了也保不住心，心裡誰，憑什麼還要他批準？”

程臺歎道：“其實，我倒要被這份熾烈的姐弟之了。”

常之新笑道：“要是他不那麼瘋不那麼狠，我也會覺得很。”

這時候臥房裡傳出一點聲響，大概是蔣夢萍睡醒了。常之新撚滅了煙頭要進去照顧老婆，程臺便起與他告辭。

“昨天的事別放在心上。”常之新拍拍他肩：“咱們回頭再見。”

程臺笑道這該是我說的話。與常之新握了握手，心裡喜歡他的痛快口角，是真把他當朋友了。

程臺回家吃了頓中飯打了個瞌睡，便到了晚上。天是很冷了，黑得早，看樣子還要下雪，他吃過晚飯再要出去，二就有點不大樂意。

“今兒是哪家的東道？二爺，你把打牌當正事兒可不行。”

程臺一腳跪在炕上，俯在面頰上親了一口：“二爺的正事不就是吃喝玩樂嘛！哦。還有和二生閨。”

二嗔笑著推搡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