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程臺既喜歡聽閒話，也喜歡說閒話，這是他格裡最拿不上檯面的地方。隔天中午，就把范漣從人被窩裡拖出來拽到咖啡廳，講述他與商細蕊的香山之夜。

“真沒想到。”程臺搖頭歎道：“我真是沒想到，商細蕊竟有這麼一副好子。這麼，這麼，你不知道我說的話有多難聽，他居然不生氣。”

范漣還未從春夢中清醒過來，耷拉著眼皮猛喝咖啡：“他好子？哈哈！你是沒看到當年平的那一出……”范漣擱下杯子又續上半杯熱的，咬了一大口麵包，說：“再者，他跟你程二爺生什麼氣？你財大勢大的，興致一來，管管閒事罷了。他再強也是個戲子，犯不著得罪你。”

這是實話，可是程臺不聽，重新點一煙，說：“蔣夢萍和商細蕊的涉你原先不知道吧？蔣夢萍對這個師弟，說話可是狠的。”

范漣咽下麵包沉默半晌，長歎道：“但凡關係到常之新，蔣夢萍，就不是你看到的蔣夢萍了。”

程臺本來有點責怪蔣夢萍冷語傷人，聽到這一句，暗暗歎這個東西，也就釋然了：“商細蕊是個瘋子不假。可是蔣夢萍和常之新兩個大人，沒有哄好他啊。”

范漣搖頭嗤笑道：“他拗這樣，沒法兒再哄了。當年的事我都看在眼裡，常之新蔣夢萍沒有錯，一點都沒有。男婚嫁你我願，委員長都管不著的，對不對？常之新為了跟他講道理，把《民法》都拿出來了！這要換做你程二爺，商細蕊這麼不甘休的鬧，你還不把他給撕碎了？”

程臺誠懇地點頭：“常之新也不錯，算是文人君子。”

兩人講得熱鬧，決定一同去拜訪常家夫婦，與主角真人繼續話題。上一回程臺沒有見到蔣夢萍，這次務必要面見聊表歉意。他們兩個篤悠悠地吃飽喝足到人家裡，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了。進樓正好看到蔣夢萍圍著一條舊的針織披肩，在樓下的公用廚房和傭一塊兒做菜，范漣眉花眼笑地喚了一聲表嫂。蔣夢萍回頭見到他們二位，連忙丟下手裡的活兒洗了洗手，細聲語地與他們問好。

程臺聽見清靈靈的嗓音便有一種銷魂蝕骨的覺，目含風流地朝蔣夢萍了又，暗道常之新豔福匪淺：“表嫂好呀！上回我來，沒見著你。”

蔣夢萍道：“後來之新同我說了，真難為妹夫，特意跑一趟來看我。”一邊把他們引上樓去。程臺在樓梯上虛張著手臂兜護著蔣夢萍的背，要是忽然腳下一往後一仰，程臺就能穩穩地摟住的腰，很周到很紳士。范漣卻在後面看到了直搖頭，覺得他這個作太不檢點了，簡直是把表嫂當外面那些人一樣對待，不大尊重。

常之新剛剛下班回家，正在樓上房裡喝茶看報紙。郎舅三人見了面，拍肩握手談笑風生，儼然是多年好友的模樣。他們坐下來沒有別的話，左不過還是商細蕊。

程臺說：“我已替二位訓過他了，可惜完全講不通，我也沒轍。這個瘋小子，一切人世故都不顧不管，表嫂哄他一句骨相連他就當了真，恨得不回頭了。”

蔣夢萍講到這個不省事的師弟就眼圈紅，說：“妹夫怎麼可能說得通他？他這孩子，釘是釘鉚是鉚的一筋……不過那時候，我也不是存心騙他啊……”頓了頓，低聲道：“我說他是我最要的人，我真是這樣勸自己的，為了他不高興，我還同之新分了手……可是這回事，怎麼能把持。到後來，心不由己呀。”

這話是間接地向常之新示了。常之新臉上的神下來，一點點職業習慣上的肅然都不見了，眉眼睛裡都是繞指的。

蔣夢萍了眼角，道：“以後，這孩子要是再這樣發瘋，又沒人肯忍氣吞聲的讓著他了，怎麼呢？”

程臺看著一笑，心說不會了，這種雛鳥認母式的，一輩子也就一次。經過你以後，他恐怕是不會再瘋了。

忽然就覺得商細蕊對蔣夢萍是枉費了一片癡心，所托非人，忍不住說：“昨夜之前，我對商細蕊意見很大，現在我倒很憐惜他，就為著他一句話：‘為了師姐，死都願意’。這不像是假話。商細蕊的這份心，表嫂知道麼？”

蔣夢萍沉默了很久，心裡特別的酸楚，歎道：“我知道。這個傻孩子啊……”常之新仿佛也到了，垂著眼簾不做聲。

事關到，往往就沒有對錯可辯了。商細蕊瘋顛顛的不通人事常理，以師弟的份，滿心想要獨佔蔣夢萍。蔣夢萍要要婚姻，要走自己的一條人生路，不能哄著他陪著他唱一輩子戲。兩人用深淺不一般，癡心的方向也不相同，兩下裡咬不上弦，可不就崩了麼。

聊了一會兒天，程臺和范漣是要把常之新拖到館子裡喝酒，教蔣夢萍白白預備了晚飯。但真是頭一號的好太太，略作一番挽留，就笑著把丈夫和兩個狐朋狗友送出大門，再小跑著折回房裡給常之新拿圍巾。

常之新說：“到時候你就睡吧，我帶著鑰匙了。”

蔣夢萍輕聲說：“不要。多晚我都等你。”

常之新滿腔憐難自，當著人的面握了一下的手。紅了一紅臉，也反手握住了。

程臺看在眼裡羨慕得要死，他邊的那些人，二是不用說了，整個兒一個薛寶釵式的冷人，不茍言笑的，小十年的夫妻做下來，對程臺一句話都不曾講過。外面的人有餘，溫不足。什麼時候能有這樣一個和風細雨的可人兒擱在邊，這輩子就算沒白活。

范漣看到程臺這眼，在他耳邊沒好氣地輕聲道：“姐夫，名花有主，有些事兒你趁早斷了念想，我不能幫你的。”

程臺啐他：“去你的。”趁空環顧一周常家夫婦的這個家。常之新和蔣夢萍一個是富家爺，一個是戲界名伶，都曾是風至極，熱鬧至極的人。如今褪去繁華，靜心過著柴米油鹽的平淡日子，倒也很像那麼回事。家中雖說不上有什麼奢華時髦的擺設，但是乾乾淨淨妥妥帖帖，沙發桌布上一點兒跡漬灰塵都沒有。做丈夫的正直可靠，做妻子的溫賢慧，幸福圓滿極了。要是說有什麼缺憾，好像就是缺了一個小孩子。程臺家裡有兒子有妹妹，一屋子的孩子，平時嫌鬧心，如今看來，假如一個家庭缺了小孩子，冷清之餘，總有種難以言說的憾，不能算完整的。

三個男人出了門，就近找了一家飯館喝酒吃菜談閒話，談到後來又繞到商細蕊上，這時候他們都已經喝得有點上頭了，說話很敞，程臺一掌拍上范漣的背，笑道：“還好你不跟商細蕊似的，不然我得頭疼死。”

范漣說：“我跟商細蕊，我們況不一樣。我們家草原挨著滿蒙，風氣也隨滿蒙。未出閣的姑娘在娘家稱王稱霸掌大權的，弟弟妹妹們打得也罵得。我們幾個小的不怕爹娘，只怕。姐姐要出嫁，我們列隊歡送都來不及了，哪能和救苦救難的姐夫鬧呢？”

常之新有點傷：“就我倒了八輩子的黴，攤上這麼一小舅子。”

程臺拿手點著他，道：“你也不那麼有理。我都聽說了，你是休了原配再娶的表嫂，是不是？很有喜新厭舊的嫌疑。難怪人家做弟弟的要不放心。”

范漣一醒神，給程臺遞了一個嚴肅的目，心道你這又欠了。

常之新毫不介懷，擺手說：“妹夫，你怎麼還沒明白，商細蕊痛恨的是有人站到了夢萍心裡獨一無二的位置，把他下去了。至於那個人是怎樣的品，這不是重點，這是他找的託辭而已。你想，夢萍過去與他義兄有婚約的時候，他怎麼不鬧？因為他知道，夢萍不他義兄。”

程臺想了一想，覺得很合理，點點頭：“說的對。你真瞭解他。”

常之新出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范漣還是頭一回看他笑得那麼輕浮：“我當然瞭解他。你知不知道，當年商細蕊追著我不依不饒誓不甘休的時候，勸架的人就說：‘哎！三爺！商老闆這麼卯足了勁咬著你不放口，我們都疑心他的人其實是你啊！你可要放明白點。’我說上我了我也不要他的，小娃子，一點風都沒有，只知道發瘋。”

程臺支在范漣肩膀上大笑，這要是事的真相，那就像寫小說似的包袱套包袱，太帶勁兒了。范漣從沒聽過常之新說起這個事，也笑得不行，一手使勁的拍常之新。常之新把他們逗樂了，自己斟一杯酒微笑飲盡，很淡漠的樣子。關於商細蕊，因為影太深刻，他是說了笑話也樂不起來的。

程臺與商細蕊在香山夜談之後，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不過只是程臺單方面的變化居多。他真是稀罕商細蕊，被商細蕊對蔣夢萍的這份滅頂之深深著——是滅頂之，不是。假如那是，就一文不值。被沖昏了頭腦的時候，尋死覓活的就多了。商細蕊的無關，他是純粹地佔據蔣夢萍的心，是屬於神上的，純淨明的。程臺自己是個風月癆，看穿看膩了，因此對神極為崇奉。再看商細蕊，眼就徹底的不一樣了。

此後，在牌局上聚會上，再有人說商細蕊的是非，程臺便以一種寬容包涵的口吻笑著話道：“商細蕊，他還是個孩子嘛！心又直，腦子又熱，哪裡知道分寸，鬧得厲害點也沒什麼。”甚至還說：“我看商細蕊很懂道理，要不是師姐應承在先，他也不至於鬧那樣。還是沒有哄好。”言下之意，仿佛還在責怪常之新夫婦對師弟沒有盡到義務似的。

這些話說得多了，再見他與商細蕊歡聲笑語，人人都知道他們兩人甚好，便也不在他面前說閒話了。若是還有人沒眼地在程檯面前講講商細蕊的葷話，程臺就要反相譏，讓那人下不來臺。總之他對商細蕊的護是相當明顯了。

那回在麻將桌上談到票，程臺買票買得很準，他向來擅長做這些空手套白狼的事，便對經濟局勢發表了一些看法。商細蕊笑道：“我手上正有一些結餘，二爺這麼懂，不如帶著我做一把吧？”

程臺說：“哦？結餘有多？”

商細蕊說：“八千塊。”

程臺說：“好的。沒問題。明天派人到你府上取錢。”

商細蕊既想錢生錢利滾利，又對了手的鈔票不放心，追悔道：“別明天那麼急啊！我要再想想。”

程臺點香煙一揮手，不耐煩地嗐一聲，說：“賺錢的事還有什麼可想的。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今年年底之前保準幫你翻到一萬塊。大家都做個見證。”

四周一片起哄聲，有人怨懟道：“二爺怎麼高低眼！我們求著你帶一把你都嫌麻煩，怎麼跟商老闆就包賺管賠呢？”

程臺叼著香煙笑道：“因為我特別的疼他呀。”

商細蕊聽見這話，很開心地著程臺就笑了，笑得搖頭晃腦得意洋洋，越發像個孩子，可極了。程臺真想去他的頭，抱到膝蓋上一他。

商細蕊本來就對程臺抱有好，香山之夜以後，好又添了一層，並且多了許多信任。見了面二爺二爺地喚個不住，撒一樣的。凡是程臺說話的時候，他必要兩句話，哪怕被程臺打趣了也不怕，兩個人一句一回的非常熱鬧，平添了許多笑料，外人這才發現商老闆也有這樣風趣的時候。商細蕊仿佛在程臺上找到了一點當年對蔣夢萍的依賴之，他朝思暮想的，來自於長者的無限寵。程臺也不負他的心，遇到點瑣碎人，請程臺幫忙出面，程臺總是笑道：“這個事，別人來說不能夠，你商老闆開了口，那還能有二話嗎！”一面扶著商細蕊的背，請他賞臉吃頓飯。走貨的時候，程臺看見好玩的小玩意就扣下兩件，只留給商細蕊和察察兒玩，至於自己那三個兒子，他是從來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