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人坐在昏暗的咖啡館裡，程臺給商細蕊點了巧克力蛋糕和果醬西餅，自己只要了一杯咖啡。商細蕊大勺大勺地挖著油，胃口好得驚人。程臺就著香煙看他吃。

商細蕊勺子，說：“那天二爺怎麼走了。我好找。”他抬眼看著程臺，唱戲的人眼鋒練得很足，在這幽昧的線裡，越發的黑白晶瑩，明亮麗，“那出長生殿，二爺可還滿意？”

不提長生殿便還罷了，提起長生殿，程臺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商細蕊話頭一勾，程臺就把按捺了幾天的評論洋洋灑灑，聲並茂地發表出來。講這齣戲是如何的人，如何的絕妙。他的口才非常好，大學裡的英國戲劇也沒白念，大約是誇得十分在點兒。商細蕊又驚喜又，掌歎道：“我也極其喜歡這節……是啊，那句唱詞，只有二爺注意到了。”

商細蕊雖然心蒼涼空曠，是一隻在戲裡縱橫過千年的妖。但是在現實為人方面，他還是個淺薄的年，得到眾人的欣賞，熱，追捧。程臺把他從戲到人無比煽地品評了一遍，每一句都正中了他的心坎兒，這就讓他有點兒暈陶陶了。

商細蕊帶著笑喝了一口咖啡，苦的麻舌頭，往杯子里加兩塊方糖，等糖攪化了，他卻不打算再喝了。他一心一意的在聽程臺講話。程臺這人看似吊兒郎當沒個正譜，起來的時候，竟又是另一個模樣，出言章，浪漫人，著煙，皺著眉，眼神很深邃很憂鬱，像個話劇裡的遊詩人，有種深沉飄渺的氣質。

商細蕊從來沒想過程臺這樣的登先生會喜歡他的戲，而且喜歡得這麼深。這已經超越了驚訝的範疇，簡直可稱是奇跡了。

程臺說：“過去我老覺得，哪怕演得再像，人和戲也不是一回事。怎麼到了你，我就覺得是一回事呢。”

商細蕊說：“因為我是用魂兒在演啊。”

程臺一口煙，細細品味這一句話，把商細蕊的人和戲糅合重疊到一起來琢磨。商細蕊說：為了師姐，我死都願意啊！然後戲裡的楊貴妃就吊死在馬嵬坡了。楊貴妃三千寵在一，擁有千重萬重的錦繡繁華，末了心之人救不得，要獨自赴死；商細蕊藝聲隆盛，輝炳梨園，也有著千萬重的錦繡。可是親的人拋棄了他，把他拋在紅塵滾滾之中，讓他一個人形影相弔。這麼看，商細蕊和楊貴妃，其實是一樣的。

想到這些，程臺心裡一熱一，有點坐不住了，著商細蕊的眼神裡飽含著痛切和熱，就像在香山的那個晚上那麼正襟正形，不過更多了一份溫。

這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一點，窗外雪霧茫茫，咖啡館裡只剩下他們兩個和一對洋人，臉挨著臉在說悄悄話，侍應生打了一個哈欠，垂著眼皮瞌睡。商細蕊隨著程臺的沉默而沉默下來，剛才雙方都太熱烈，一時把一世的話都說盡了，現在需要沉澱一番醞釀一番。但是沉澱的容和戲劇無關。程臺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商細蕊仿佛預到了他的決心。一個是蓄勢待發，一個是翹首以盼。二人的安靜之中藏著一種，使靜謐流淌的時發出悉索輕響，就像唱片開頭的一段空白音，隨時在等待那破空的一聲。

終於，程臺很嚴肅地他名字：“商細蕊啊……”

商細蕊應道：“哎。二爺。”

程臺頓了頓，按滅了煙頭，胳臂肘支在桌面上，沉聲說：“只要你願意，我就一直陪著你吧。”

商細蕊吃不準他的意思，愣了半晌，嚅嚅道：“二爺這是……”

程臺說：“我知道你一定不缺人，但我一定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商細蕊心跳如鼓：“二爺確實與眾不同。可……您怎麼忽然就……”

程臺眼裡閃爍，脈脈地在勾人：“你要是楊貴妃，也得有個唐明皇；你要是虞姬，也得有個楚霸王。你現在一個人，不能算是一齣戲。”

商細蕊呆呆地著他，聲音有點發抖：“二爺這是，要做我的戲臺子。”

程臺笑道：“是啊。你便在我掌心裡，唱上一出吧！”說完這話，他看見商細蕊的眼睛裡慢慢生起了一層淚，他的話是恰好拿住商細蕊的心了。

“那我真怕，一輩子都跳不出二爺的五指山了。”

他們因戲生，這一番定的話也講得像戲詞裡摘的。程臺本來還擔心今晚的表白是不是太唐突了一點，後來看到商細蕊流淚哭了，才知道商細蕊等著這麼一個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商細蕊低頭掉了兩顆眼淚。程臺走過去，把他從位子上拉起來抱在懷裡拍拍背。

商細蕊吸吸鼻子說：“二爺，容我想想。”他不知道經過蔣夢萍，他還能不能再一次真心熱一個人。蔣夢萍傷他之深，似乎已經把他全部的心氣兒神都消耗盡了。

程臺輕聲笑道：“好。你想想。我等著。等著與商老闆步一回者……”

等商細蕊哭爽快了，程臺送他回家，一路上都握著他的手，到了地方，與他耳語了一句。商細蕊點點頭，依依不捨地下了車，程臺看著他進了門才讓老葛開車。老葛看兩人轉眼之間的那份膩歪，就全曉得了，故意把車開得慢慢的，正如程臺留的心。

小來開門正看見車尾的影子，不皺了眉頭，再看見商細蕊眼睛，鼻尖紅紅，眉角掛著朦朧的醉笑，小來心中一陣呆怔，有四年沒見商細蕊這樣鮮活的表了。自從平事發後，商細蕊深深的了刺激，原來那麼活潑靈巧的年，變得對一切事都懶懶的倦倦的，話也沒有過去多了，為人也較之前冷漠了。有時候臉上是笑著，心裡並沒有真正高興起來，喜怒都是浮於表面，不心扉的。仿佛經過平之事，商細蕊的心神就已經死了一多半。但是他今天忽然發自心容熠熠地笑出來，小來更覺著一種驚恐。

商細蕊沒察覺，越過小來，一邊解圍巾一邊往裡走，圍巾解到一半，想到這是二爺方才親手給他戴的，手裡頓了頓，臉上的笑就深了。把圍巾當水袖那麼一甩，鼓足一口氣，在院子裡當空喝道：“啊！妃子！待朕與你步一回者！！！”

商細蕊那金打銀鑄的好嗓子，雖是唱旦的，氣勢卻勝於生角兒，一聲喊破三十三層天，震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此時夜已經很深了，他這一下子，驚得東邊孩子哭，西邊狗兒，鬧醒了方圓二裡的街坊，屋簷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又不知哪個懂戲的，聽見這一聲，睡夢裡驚坐而起，隔開重重院落捧他一個：“商老闆！好哇！！！”

商細蕊朝天拱一拱手，謝座兒。

小來看著他，心想，他果然又要瘋了。

商細蕊是乍喜之餘，無暇他想。程臺在回去的路上，卻有些憂心忡忡，想自己可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啊。商細蕊那是什麼人，卯上勁來癡狂瘋癲，不依不饒，豈是可以沾的。

北平乃至中國，千百個戲子他都得，唯獨不該了商細蕊。或者花點錢一也可以，只是萬萬不能了。這世道裡，不論宦富商，還是優伶名娼，乃至為人婦的太太和閨中待嫁的小姐，仗著點財勢就胡搞八搞，道德倫理只配擱在平民百姓頭上，對他們而言就是個屁。看上去都是面鮮麗的風人，撥開來，裡面早就髒爛了。但是搞也有個搞的搞法，不外乎圖財貪勢，好慕名這四樣。只要不出這四樣就不算出格兒，怎麼都能有個收場，也算是中有章。假如出了這四樣，像現在程臺對商細蕊，名利相一無所圖，只是心裡珍，那便前途未蔔，吉兇難測。

程臺想想他的姐姐姐夫，老婆小舅子，還有新認親的表舅兄表舅嫂，他邊的這些親朋好友，個個都與商細蕊有著千萬縷的恩怨仇，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麻煩就大了。

程臺翹起二郎，在車裡點了一煙。北鑼鼓巷到南鑼鼓巷，汽車一瞬就到，他還沒上兩口，老葛就給他開了車門。

程臺下了車，把半殘煙丟在地上，皮鞋踏上去碾滅了。反正他現在就是喜歡這個小戲子了，喜歡得寢食難安，非得握到手裡捂一捂。至於以後會有什麼麻煩，那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