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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不是海棠紅》第22章

第22章

臺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地準備去逛天橋,商細蕊覺得他這打扮很不合適,太惹眼,太挨宰,與天橋的地理人文格格不,但也沒法兒說,他更不能想像程臺布長衫的樣子。程臺讓老葛把車遠遠地停在東邊的巷子口,自己與商細蕊兩條溜達過去,才走了十來步,商細蕊猛然奪過程臺的手杖就去劈一個過路人的胳臂。

臺驚道:“商老闆!”這好端端的怎麼就發了瘋呢?

商細蕊拿手杖甩了個漂亮的花兒,又給了那人腰背一下,把人就地打趴下了。但是那人手腳並用爬起來不說吵架,反而拔就跑,很是可疑。

商細蕊怒道:“你還敢跑!”追上去又是幾子,而且專挑腕子上的筋打,打得那人哭爹喊娘。

“哎喲!小爺!別打了!別打了!”

商細蕊拿手杖點著他:“快把錢包出來!”

那人以為天化遇見劫道的了,馬上雙手奉上自己的錢包。

商細蕊氣得他腦門:“我要你的那個!”

他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程臺還沒醒悟過來,直到那人從袖子裡抖楞出程臺的那只薄薄的牛皮支票簿。程臺一口袋,讚歎道:“喲,神啊!”

商細蕊還覺得不解氣,用力了賊兩下,邊圍觀群眾大快人心給他好,這還是商細蕊頭一次在戲臺之外的地方得著人的好,一得意,又打了賊兩下,把賊都打哭了。

商細蕊惡狠狠地說:“要不是趕著吃飯,我一定把你抓去巡捕房!二爺我們走!”合著在他這兒,吃飯比什麼匡扶正義懲除惡都重要得多。

兩人繼續往胡記麵館走,程臺追隨著商細蕊的神很是驚奇,裡咂麼有聲的。商細蕊回頭把手杖還給他:“怎麼啦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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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不接,笑道:“這玩意兒,在我也就是個擺設。在商老闆這兒能當兵使,還是商老闆拿著吧。”

商細蕊真就拿著了,嘿嘿傻笑著甩花兒,路人忙不迭地閃躲他。

“商老闆真有功夫?”

商細蕊道:“我從小先學的是武生嘛!會一點點花把勢。”

“你剛才那套可是厲害的,不像花把勢,打得人嗷嗷呢!”

“那是商家,臺上耍起來最好看,臺下也能湊合兩招。雖稱不上是功夫,對付那樣的小賊還是夠了。”

臺道:“我看你穿上裝像個大姑娘似的,還以為你是怎樣的弱,要不然,當年在會賓樓,我也不至於替你擋著挨揍了。”

商細蕊看著他:“啊!你後悔啦?”

臺被他那樣黑亮的眼睛看著,失神道:“怎麼會後悔,打斷了骨頭都甘願的。”

商細蕊笑得可高興了。

走遍全北平,炸醬麵還數胡記的最好。料足面勁道,燴菜的醬是祖傳方。商細蕊隔幾天就要去吃一頓,吃不著就渾不得勁,像有癮頭。就是因為他常常大駕臨,店裡的夥計和客都認識他了,知道商郎與人脾氣,臉皮,總圍著他逗他玩兒,有點不了。

商細蕊進店來,不等小二吆喝,先往他手裡塞了幾個錢,扭頭問程臺:“二爺吃什麼?”

臺說:“我隨著商老闆。”

商細蕊便輕聲道:“三兩的炸醬麵兩碗,胡辣湯兩碗,其他菜都是老樣子,再添兩隻茶葉蛋。”

其他的菜指的是一盤醬牛,一盤水晶肘子,兩隻茶葉蛋,一碟紅油筍還有一砂鍋回鍋,一碟鴨膀子。商細蕊上回來這兒的時候,因為和程臺還不太,沒好意思大開胃口。今次不同了。程臺聽著小二給商細蕊報菜名兒,打量一番他那削薄的小板兒,心想這小戲子可不好養,差不多的人家,是吃就要被他吃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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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點頭一一記下,商細蕊點完菜按著他的手,板著臉囑咐道:“剩下兩你拿著,不許吆喝!”

小二誠惶誠恐地點頭答應,然後轉過扯嗓子就喊:“例菜來一桌!添一面一胡辣倆茶葉蛋!商老闆賞二……”商細蕊厲聲打斷他:“住!剛怎麼說來著!”小二立即改口:“啊?……哦!商老闆賞二他不許吆喝嘞!”

這一聲比什麼吆喝都招耳朵,店堂裡的食客紛紛抬頭看向他們,有認識商細蕊的就與他招呼了:“喲呵!商郎來了!”

“商老闆,氣不錯呀!發福了!”

“商郎!最近準備什麼新戲呀!”

商細蕊氣得哎呀一聲,怒騰騰瞪著小二,心想今天又吃不踏實飯了,你這個笨蛋,是故意的嗎!

小二灰溜溜跑走。程臺哈哈大笑。

照著上回那樣,商細蕊不管認識不認識的,挨個兒與票友們拱手問好,然後一邊忍著逗弄,一邊悶頭大口大口地啃。程臺與商細蕊相識一年多,但是直到今天程臺才覺得商細蕊終於拿他當個親知近人了。因為過去每一次下館子,商細蕊除了食量大,吃相絕對斯文,他也知道要維護自己的形象,怕人見笑。今天把斯文一扔,對食的迫切之近乎於野,瞧見肘子,眼睛裡直冒紅,一口小白牙寒氣森森的。程臺在餐桌上可讓著他了,甚至會不由自主地替他夾菜舀湯,生怕他把筷子嚼吃下去,皺眉笑道:“商老闆,慢點,二爺不和你搶,都是你的。真的。不夠咱再添。”

麵館裡其他食客似乎是見慣了商細蕊鮮為人知的這一面,他吃得疾風驟雨,他們還不放過他,還圍攏了逗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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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老闆!你知道吧,哥們兒我還是喜歡你的武生!夠勁兒!那《長阪坡》裡的趙子龍,抓帔抓得太寸了!唱完了靠旗還能一兒不!真是!”

那哥們兒咂咂搖搖頭,一臉欽佩,回味無窮。程臺很能會他的心,他正經讀過兩年大學的人,品評商細蕊的戲還覺得有許多詞不達意的地方。這些泥子苦力,就更說不出道道來了,只能憋足了力氣給一聲好。

“真是太像趙子龍啦!商老闆!”

商細蕊抬頭沖那人笑,裡滿滿地嚼著吃的,騰不出空隙來說話。

“商老闆!我看您還是得回戲園子。劇院那種洋人的地方吧,它不適合咱們京戲。”

商細蕊拼命把裡的東西咽下去:“為什麼呀?”問完馬上往裡大口大口的塞麵條。

“這……我覺得吧,它不熱鬧。戲園子有吃有喝,大傢伙兒嗑著瓜子兒就著茶,一起哄一好,多有味兒啊是吧?”

旁邊有人贊同道:“沒錯兒!劇院的票還比戲園子貴,檢票的還挑咱們的穿戴,卷著兒的就不讓進!”

“就是啊!座兒要買遠點兒了,您的段就瞧不見了。”

“您不能在清風大劇院給他們老爺富老爺唱戲啊商老闆!您得多想著咱們啊商老闆!咱們才是真捧您!”

商細蕊早也這麼覺得了,今天聽觀眾一反映,用力點頭:“沒錯!”但是他裡還含著吃的,一講話,講到那個“錯”字,一節麵條就噴到桌子上了。商細蕊臉一紅。大家為了不使商郎難堪,有志一同地裝作沒看見。正如他們所言,他們對商郎才是真的捧,現在方方面面以及細節上,一片熱忱忠心,表裡如一,與達貴人把商郎當個彰顯份的裝飾品是不同的。

商細蕊把裡的食咽乾淨,道:“你們說的我都想過。我現在也不是不在戲園子唱啊!每個禮拜一三五不是雷打不唱三天嗎?只不過不把新戲拿過去了。”

“為什麼啊商老闆!咱們可喜歡你的新戲了,新戲可有意思了!”

商細蕊老實說:“唱新戲,是會被潑開水的。”

一小夥兒氣得一拍桌子:“哪個王八蛋敢攪您的戲!商老闆!您報個名兒!您說!咱哥兒幾個好好揍丫的!”

“是啊商老闆!潑您開水的那是狗娘養的,咱們可沒有!商老闆!您不能連累我們!大夥兒說是不是啊?”

周圍一片嘈雜回應。

臺忍不住道:“商老闆不是說,新戲無論如何也要唱,不怕被潑開水嗎?”

商細蕊道:“是不怕。槍子兒我都不怕,還怕開水嗎?”

大夥兒心想那是的,要不曹司令都拿您沒轍呢,您多尿啊!

“我是怕我那戲服!”商細蕊痛心道:“有多裳,能被茶湯這麼當頭一潑的。好妝扮我都不敢拿去戲園子,放劇院呢,大夥兒又瞧不清。”他說著就地笑了:“我也犯難的。”

大家共同褒揚了一頓商細蕊的新戲,又聲討了一頓裹找事兒的王八蛋。你一言我一語,也沒商量出什麼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有一位壯漢喝了一嗓住紛雜人聲,豪邁道:“商老闆!您也別害怕,也別犯難,從今往後甭管是鬧事兒的還是聽戲的,茲要是擾了您的場,咱們摁地上就給一頓!打怕了還有誰敢齜牙?那不就沒事兒了嗎?”

大家覺得這個辦法很好,爭先恐後來表忠心,道是:“說的對!許他跟您手的,就許咱們跟他手!”

“咱們也不是戲園子的人,也不是您水雲樓的人,鬧出什麼事兒都您無關!咱那就是捧戲!”

商細蕊輕輕搖了搖頭笑了一聲,也沒有說拜託,也沒有說不必,看來倒像是一種默許的態度。程臺旁觀了他這些日子,覺得商細蕊是這樣的為人——他從不自己忍委屈,凡是有人問起他的難事,他就把難事拿與周圍人坦白一說。如果人在聽後願意出手相助,他不會出於多一事不如一事的想法去阻攔。如果聽的人無所表示,他也不會去暗示或者攛掇別人為他做些什麼。對座兒是這樣,對水雲樓裡的同仁們也是這樣。他是這樣坦然,但總是心疼他,願意護衛他的人比較多一些。水雲樓裡的那些潑婦辣貨自不必說,就連萍水相逢的座兒也有許多因為崇拜他而願意為他兩肋刀的。他們對商細蕊的維護太過於迫切,常常就要鬧出過去周廳長以公謀私扣押鬧場者的事來,反倒壞了商細蕊的聲名,生出“戲霸”之說。有些心思細巧的,也要猜測商細蕊其實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凡事把旁人往前一支,自己甩手站乾岸。

對於這些非議,程臺認為那全是商細蕊自找的。雖是無意唆使,然而因為他的“不忍”所導致的一些結果來看,可不正是“戲霸”和“站乾岸”麼。鬧出點事,商細蕊再回過頭來想平息,那就來不及了。

商細蕊不表態,大家就更篤定了這個以暴制暴的辦法了。趁著他們吵吵,商細蕊把麵條和回鍋都吃了,一抹,道:“各位大叔大哥的好意我領了!往後戲園子我一定多去。不過清風劇院我也放不開。不瞞各位的,水雲樓人多角兒,全靠在下一人支撐。清風劇院呢,確實比戲園子進項厚些。要走了,可養不活這一大家子人吶!”

這是真話。商細蕊的收有大半是補了水雲樓,偌大的戲班,因為管理不善,倒了商細蕊一個甩不掉的累贅了。程臺心想他們名氣那麼大,哭窮肯定沒有人相信,別反以為商細蕊在使詐。不料在場的眾人都很信,點頭道:“大也有大的難,看得出來,您不是個能管事兒的。算計不著,可不就短錢花了嗎。嗨!反正您待哪兒都行,多給咱嗓子,讓咱聽得著就行!”

商細蕊默默微笑,謝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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