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葛把車停在老地方，程臺帶著商細蕊從小黑巷裡進後臺，商細蕊笑道：“我進後臺從不走這條路，您比我還呢。”兩人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化妝間裡頭大人，孩子哭，人們在哇哇大吵，肯定又不知為的什麼蒜皮的事打起來了。商細蕊習以為常似的，也不見他著急，歎了口氣，道：“二爺，裡頭著吶。您怎麼樣？”

程臺最好看個熱鬧，笑道：“我等你唱完夜場，送你回家。”

商細蕊就聽他這麼說，一聽就笑了：“您這個份，在我後臺乾坐著等呀？”

程臺道：“不乾坐著，開了戲我就到座兒上去看。為了商老闆，我在清風訂了個包廂呢。開戲前商老闆就收留我一會兒，行嗎？”

商細蕊笑著點點頭，慢悠悠推開門，態度輕巧地問道：“怎麼啦？你們又在吵什麼呀？”

程臺跟著就進去了。商細蕊掌權之後只定了一條規矩，那就是開戲之前必須比他到得早，此時拉琴的補的整個水雲樓的人都在化妝間裡大眼瞪小眼。程臺有陣子常常沒事去後臺坐著與商細蕊聊天，水雲樓裡的人都認識他，見到他也沒有什麼拘束或者收斂。而且幾個潑貨都是不要臉的，當著外人只有更來勁，把一個嗚嗚在哭的孩子往前一推，道：“您自個兒問！”

商細蕊低下頭，很和氣地問：“二月，你說，怎麼了？”

這一個唱小旦的二月，藝名二月紅，是商細蕊來京後親手買下來的。因為買的時候正是二月裡，就順給取了個這麼個窯姐兒似的名字。同年買下的的幾個師弟師妹們，依次是三月紅、五月紅、六月紅、七月紅、臘月紅……一順就順到底了，商細蕊從不在這些小事上多費心思。

程臺坐下來翹著二郎，沙發上有一卷報紙，後臺當然是沒有人要看報紙的，只因這一份週報印了商細蕊的軼聞連載。商細蕊每期都要買，然後著人念給他聽。程臺抖開報紙就看見那一篇以商郎為主的梨園傳記，一邊讀報，一邊旁聽文中主角理務。

二月紅哭這樣，究竟也沒什麼大過錯，都是他們戲班子的舊規矩，唱旦的不能朱筆，了就是對祖師爺不敬，要挨打的。二月紅今天頭一回亮嗓子就得了個滿堂彩，直到下臺後還很激。一個師弟對著鏡子學描花臉，招手過去幫幫忙，兩人說說笑笑，二月紅一時大意，拿著了朱筆，不巧被幾個刁鑽婆娘看見，就喊打喊殺鬧起來了。又有幾個更刁鑽的婆娘為了尋釁吵架，是護不打，兩方把水雲樓都嚷嚷翻了。

程臺聽著就知道，除了派系之爭，二月紅新秀試嗓，恐怕還引起了人和同行之間的嫉妒。翻報紙的間隙看了一眼二月紅，可憐姑娘看個子才十二三歲，妝還沒卸，臉上哭得一道紅一道白的。還那麼小，在這樣邪的戲班子裡討生活，可不容易了。

一個沅蘭的戲子是吵架的頭兒，尖聲道：“班主！旦角兒不準朱筆可是祖師爺定的規矩，按規矩辦事兒怎麼不對了？偏還有人攔著！這不是存心要壞了規矩嗎！”一面說，一面對二月紅推推搡搡的，二月紅腳都站不住地。這時候一個更小的男孩子上前來格開人的手，把二月紅拉到一邊站著，目刺辣辣地掃視著周圍。

商細蕊道：“臘月，你又怎麼了？”

臘月紅對著商細蕊跪下來，道：“師姐沒有朱筆，是拿著我的手畫的！”

沅蘭大：“胡說！我親眼瞧見拿了的！”

臘月紅脖子一梗：“沒有！就是拿著我的手畫的！”

沅蘭把別的人一指：“你想替開，沒門兒！可不止我一個人瞧見呵！他們也都看見了！”

另一派護著二月紅的領頭人十九，著沅蘭冷笑道：“可我也看見二月拿著臘月的手畫的呀！也不止我一個人看見了呀！你們說是不是啊？”後自然有人應聲作證。

沅蘭和十九就這樣一趕一聲地吵起架了，當然們是吵不出結果的。沅蘭急了，拉過二月紅打了幾掌。二月紅哭著往商細蕊後逃，臘月紅見師姐吃了虧，那怎麼行，沖起來就去踢沅蘭。他們鬧得一團沸水，幾個唱老生和武生的男戲子卻很淡定，核桃的，嗅鼻煙的，還有玩蛐蛐兒的。駡聲裡夾著蛐蛐兒的，助威一樣。

沅蘭道：“了不得！養的狼崽子還了手了！這是要造反！”

十九拍手笑道：“有的人著實就該打！”

但是這以下欺上，確實不像話。司鼓師傅厲聲呵斥：“臘月！跪下！”

臘月紅依舊梗著脖子跪在商細蕊跟前，二月紅拽著商細蕊的裳，哭道：“班主！您救救我！別他們打我！”

商細蕊看看二月紅，又看看臘月紅，不知怎麼的眼神有點呆。

沅蘭對二月紅怒道：“你別往他後躲！沒用！他還是在我子底下鑽大的呢！如今了角兒，也得聽師姐的！”

程臺聽見這話，從報紙裡探出頭來笑嘻嘻地看商細蕊。商細蕊聽見這種摧毀他班主威信的話，還是默默的沒有什麼反應。

十九輕飄飄言道：“他的師姐可多著了！誰的子沒鑽過？誰不是一樣的疼他？這也值得你誇？再說了，師姐也分什麼樣兒的，跟漢子跑了的那位也是他師姐！”

這顯然是在說蔣夢萍。程臺立刻抬眼留心商細蕊的表，商細蕊眼神一，皺眉說：“說一個事就一個事，不要扯那麼遠好不好！”然後拉開椅子坐下來，居然開始化戲妝了，小來立刻從人群隙裡鑽出來侍候。

“班主！這事兒您管不管了！”

“你們各有各的說辭，我辨不出是非，你們自己商量。”

“您可是班主！您什麼事兒都不管，這水雲樓還能怎麼著啊！”

商細蕊嘀咕道：“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你們又不是才認識我。要這麼說，這個班主我也不要當了，誰當誰當好啦！我不管的……”

於是兩方撇開商細蕊，又開始了一場持久的駡，罵得那個寒磣，程臺聽著直搖頭，而報紙上恰好寫到這一節——傳言說商細蕊接掌水雲樓，純粹是為了兌蔣夢萍，和蔣夢萍賭氣，他本就不是個經營的料。過去蔣夢萍掌管戲班時，曾訂下不準私赴堂會，不準拉黨結派，不準行賄司鼓，不準將戲服頭面帶出後臺等等大小巨靡十來條規矩。雖然有人對不服，但是戲班在這些規矩的轄制之下，倒也是井井有條欣欣向榮的。然而等到了商細蕊手裡，戲班裡大多都是他的師兄師姐，從小疼他到大，縱使犯了規矩，商細蕊抹不開這份人，也不好對他們怎樣罰。加上商細蕊本就是個糊塗無能的人，心不在俗事上頭，不發瘋的時候，就是個蛋，隨他師兄師姐怎麼。除了戲，他一律的不留心不關心不上心，甚至連戲班的帳本都沒查明白過。逢到神誕祭祀，還要司鼓師傅三催四請，把香火點好了塞進他手裡，他這個班主才懶洋洋地給祖師爺磕上兩個頭。久而久之，原來的規矩含含混混全都廢了。戲班裡妖孽橫行，滋事生非，全依靠商細蕊一個人的聲在那兒維持著。文尾還說：“觀今水雲樓之經營管理，恐非商氏班主能左右。水雲樓雖則姓商，實則大權旁落。”程臺看今天這出，也就知道報上所言非虛，水雲樓前途堪憂了。只不過這大權是商細蕊拱手讓人，棄如敝履的，而不是報上推測的被某個野心家篡權。

沅蘭和十九吵了半天吵不出頭緒，最後由司鼓師傅站出來主持公道，問二月紅：“這事再鬧下去也是沒個分明，你是個好孩子，別撒謊，究竟有沒有朱筆？”

二月紅被們吵得方寸大，低下頭不答言。這似乎已然是個答案了。沅蘭得意洋洋瞟一眼十九，十九寒著臉瞪了瞪二月紅，恨個不爭氣的，把戲服一甩，也去上妝了。閒雜人等看完了熱鬧應完了卯，除了有戲的，其他都散去了。二月紅就要被拖去打板子，臘月紅大聲喊住他們掌刑的，給商細蕊砰砰磕了急響頭，道：“班主！求您發句話，讓我替師姐罰！都是為了我！”

商細蕊手裡的妝筆一頓，對著鏡子裡自己的臉說：“不行。誰的錯誰著，你憑什麼替挨打？”這個時候，他倒難得給了句準話。

“因為師姐待我好！這世上只有待我好！別說替挨打，就是替去死我也甘願！班主您就行行好吧！”

臘月紅又跪那裡磕頭磕個不停。程臺放下報紙從鏡子的角落裡看著商細蕊，神先是有點錯愕，接著便是憐惜。商細蕊被臘月紅的話說呆了一陣，司鼓師傅喚他一聲，他才慢聲道：“其實這事也沒個定論，各有各的理，誰也沒看真了。大家在一個戲班子裡，何必撕破臉呢。”

他這麼一說，就知道事態有變了。十九呵呵一笑，悠悠哼起曲兒來。沅蘭生氣地把茶杯一磕：“誰當的差事！越來越懶了！茶呢！”

商細蕊轉對二月紅說：“去給你沅蘭姐敬個茶磕個頭，說你年輕不懂事，你沅蘭姐多擔待著點兒。”二月紅依言辦了。十九護著的人果然沒挨著打，覺著很有面子。沅蘭被二月紅磕了個頭，找補回面子，也沒有再為難。這麼理實在非常妥帖，程臺發現商細蕊並不像看上去或者報紙評論的那樣無能，就不知他犯的什麼懶。

臘月紅還跪在原地，商細蕊認真看著他，道：“別人對你千好萬好都不算真的好，只有自個兒好好對自個兒，才是真的好。懂嗎？”

臘月紅愣了愣，點點頭。商細蕊知道他還不懂，他還小，沒有經過什麼事，沒有吃著虧，傷著心，他怎麼會懂。

商細蕊道：“好了。你起來吧。帶你師姐回去。”

商細蕊有點不開心，他只要回想到過去的有關蔣夢萍的事，就要不開心。謝幕之後，程臺先回化妝間等他。商細蕊在戲裡走過一遍，下了臺，臉上才有點高興的樣子。兩個人聊著閒話，直到把眾人都熬走了，程臺站到商細蕊背後冷笑道：“啊？別人對你好，都不是真的好，是吧？”他還記著這句話呢。

商細蕊笑道：“可二爺不是別人。”

程臺也笑了：“商老闆其實很會調節人際，為什麼不管事兒？”

商細蕊道：“我才不管呢！當年那個誰——”商細蕊頓了頓，程臺恩了一聲，表示明白那個誰指的是誰，“那個誰做班主的時候，哈！什麼事兒都要管。人家夫妻吵架也要管，結果越管鬧得越厲害，越管越結仇。我有做前車之鑒，索就什麼都不要管了。有熱鬧只管看，有八卦兩邊聽。”

程臺道：“你這個是矯枉過正。”商細蕊的為人行事就是這樣偏激和極端，“那你不怕他們鬧著鬧著，終有一天散了夥？”

商細蕊微微一昂頭：“有我在就不會散！”

“你就這麼篤定啊？”

商細蕊當然很篤定，他管戲班手頭鬆得很，像沅蘭十九這些有地位的師兄姐，與戲班七三分，私赴堂會的收也不用劈賬，這是哪個戲班都沒有的。而且他們是仗著水雲樓的名號才有人聽他們的，沒了水雲樓，商細蕊還是商細蕊，他們可就一文不值了。但是這些事商細蕊懶得與程臺細說，只把眼睛笑得彎彎的，說：“因為商老闆實在是很可的，他們捨不得我。”

程臺撥過他的臉左右端詳，點頭道：“唔。確實是很可的。”簡直是越看越可，程臺忍不住低頭親親他的面頰。與商細蕊吃過夜宵之後，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