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里的踢雪烏騅兇蠻暴烈，最是野難馴，哪怕在荒原中遇到結群猛，也能用四蹄碎其顱骨。至于眼前這一匹，兇不兇蠻不好說，但祝府的豆餅肯定好吃。

黑大馬蹭完馬料，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帶著冷酷的主人一起離開了。

連一點餅渣都沒有留下。

祝忠暗自了把冷汗，上前詢問：“二公子，你看咱們要不要送點豆餅與草料去萬仞宮？”

祝燕猶豫了一下：“算了吧，厲宮主不喜歡別人喂他的馬。”

祝忠點頭稱是，命家丁將裝有豆餅的布袋又扛回車里。

不過飼料雖然沒送過去，踢雪烏騅后幾天的點心倒完全沒耽擱。因為祝府與萬仞宮的隊伍已經差不多合在了一起，所以它也經常溜過來混飯。祝燕在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張，后來見厲隨像是不想管，也就慢慢放下心，除了豆餅，偶爾還會喂它一些新鮮野果，花草芽，以及忠叔用糠麩黃豆蒸的大包子，里頭加了藥草干藤，噴香，吃得黑大馬越發膘壯，昂首站在正午烈日下時，渾發亮熠熠生輝，威風極了，簡直如畫中仙馬騰云踏九霄！

江勝臨長見識：“原來馬還能這麼喂。”

厲隨看著他：“你是大夫，你不知道？”

江勝臨對此人的無理取鬧程度又有了全新認識，我又不是醫，為什麼要知道喂馬的方法？而且上回我只是喂了胡蘿卜，你就一臉要死不活。

厲隨屈指打了個呼哨。

踢雪烏騅聽覺靈敏，騰從祝府隊伍中絕塵而出，一路跑回主人邊。

馬鞍上還掛著個金銀線繡山水的致墊，也不知是從哪匹照夜玉獅子上刮下來的。

江勝臨慨：“這還學會了連吃帶拿。”

厲隨用兩手指起那雪白的墊子，沒表。

片刻后，祝府家丁小心翼翼陪著笑過來，將自家公子的小墊又要了回去，說是這個里頭裝著藥草和天，坐起來要更加和涼快。同時他懷中還抱了另外幾個嶄新的墊子，也是金銀細繡的，全部到了萬仞宮弟子手中，做補償。

拿回自己家的東西，還要給萬仞宮補償，聽起來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結合厲宮主“只要被我看過，就都歸我”的殺人狂魔氣場，倒是意外合理。

祝燕拿到墊，長脖子往過看了一眼。

厲隨也正在與他對視，風吹得漆黑袍舞，眼神微冷。

祝燕后退半步，抱自己的小墊子，轉鉆進馬車。

告辭！

厲隨：“……”

江勝臨拿走一個新墊，放在馬鞍上一坐，舒服！

其實平心而論，他的家底子也厚，畢竟求診的富戶各個都恨不得捧著金山來。但在見識過江南祝府的排場之前，江神醫對銀子該怎麼花，其實是沒有想法的，除了三不五時拿去接濟窮人，剩下的就隨意丟進庫房中，自己則繼續滿江湖跑。所以也是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有錢確實可以使人更快活。

厲隨揚鞭策馬，從坐在錦緞墊上、正搖頭慨人生的神醫側疾馳而過，揚起一片嗆鼻沙土。

江勝臨：咳咳！

這一夜，眾人又歇在了山的深。祝燕下馬車活筋骨，祝章道：“翻過這座山，再往北就多是平原了，路上會好走許多。”

“嗯。”祝燕四下看看，“這座山可真大。”詩人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這里也差不多就是那樣了，一重山，兩重山，參天于地中，高低起伏，一眼不到邊。

周圍煙火繚繞，大家正在準備晚飯。祝燕下午吃了點心，這陣不，又被煙熏得眼睛疼，祝章便命護衛陪著他，去附近林地里散散心。

月很好，照得山中亮堂，樹木銀白。

深潭也銀白。

厲隨依舊裹著單薄黑袍，泡在沒過口的涼水里，雙目微閉。

耳畔只有風的沙沙聲，以及蟲豸嗡鳴，高昂一聲起來，又細弱一聲下去，此起彼伏。

祝燕一邊走一邊問：“這是什麼蟲子？好像和蛐蛐不大一樣。”

“咱們也沒聽過。”家丁道，“二公子若喜歡，我去抓幾只來。”

“不用。”祝燕道，“也不好聽，就是吵。”

他沒有走林路的經驗，專挑落葉枯枝厚重踩，咯吱咯吱的，還要不停說話，確實吵，吵得厲宮主滿心不悅，睜開雙眼幽幽看著樹叢。

祝燕：“啊！”

祝府家丁也被嚇了一跳，他們的功夫其實極高，警惕也極高，但這回竟然完全沒覺察出人聲，還是靠著自家公子一聲驚呼，才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了寒潭中的厲隨，頓時慌道：“厲宮主。”

祝燕是真被嚇得不輕，因為他第一眼并沒有看清那是誰，只看到蒼白一片膛，以及漉漉蛇一般的長發，漆黑漆黑泡在水里，活像話本里的水鬼老妖婆爬上來要吃人，魂都要飛。

厲隨重新閉上了雙眼。

家丁如釋重負，帶著祝燕迅速離開了這片深林。

祝燕心臟砰砰跳：“他為什麼要泡在涼水里？”

“許是在練功，或者療傷吧。”家丁安，“按照厲宮主的功夫，他若不想讓旁人靠近，必然早就出手阻止了，剛剛既然由著咱們去潭水邊，想來應當無妨，公子不必害怕。”

“是嗎？”話雖然這麼說，祝燕還是不放心，畢竟按照話本里的路子，高手練功都要尋一個僻靜無人，以免被人打擾走火魔，沒有被圍觀還無所謂的道理，于是他決定去找江神醫問一問。

小半個時辰后，厲隨也回到山道，沒有去萬仞宮，而是徑直找到祝燕：“不許將今晚的事告訴江勝臨。”

祝燕手里還捧著一塊烤山豬，弱小無助但能吃，是嗎，你怎麼不早說。

厲隨神一變：“你已經說了？”

祝二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你又沒有提前說而且江神醫又不是外人我看你們兩個關系也好為什麼還要瞞我要回江南大哥救我！

厲隨咬牙切齒，手用力住他的臉。

祝燕：唔唔唔。

忠誠的老管家大驚失，一路跑過來：“厲宮主這是在做什麼，還請高抬貴手！”

厲隨冷哼一聲，轉走了。

臉都紅了，果然是好可怕的大魔頭。

祝章提心吊膽一整晚，生怕自家公子會被出病，天亮后又湊近仔細檢查，還要再三詢問神醫，真的沒事嗎，確定沒有被出傷？

江勝臨很有耐心：“沒事，真的沒事。”

回去就問厲某人，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去人家的臉？

厲隨懶得理他，策馬沿著山道往前馳去。

這一帶的路已經寬多了，不再崎嶇陡峭，連祝燕也正騎著一匹白馬，被家丁護著往前慢慢跑。

踢雪烏騅已經被他喂出了深厚的誼，此時見到面后，越發親昵熱，幾乎是著照夜玉獅子向前一蹭。白大馬也是戰馬，本能地就要往側邊躲避，晃得祝燕形一歪，家丁見狀趕忙手去扶，厲隨卻已經搶先一步拉起他，隨手架在了自己的馬背上。

祝燕：“啊！”

踢雪烏騅撒開四蹄，似弦利箭。

在后留下一片驚過度，聲嘶力竭的“二公子”！

馬跑得快極了，估是因為忠叔的草料實在好，反正它馱著兩人，快躥出了草上飛的幻影。后來到主人已經松開韁繩，更是異常，脈里的野一上來，速度比后頭追的照夜玉獅子快出兩倍不止。

厲隨格惡劣，余瞥見祝燕一臉驚慌，反而越想欺負，用腳尖一踢馬腹，讓踢雪烏騅又跑出一大截，最后才在一片枯林外停下腳步。

祝燕臉發白，腰一歪，險些跌下馬背。

厲隨把人拎住：“你又要吐？”

祝燕有氣無力地嗡嗡：“我要喝水。”

厲隨角一勾，心很好，雖然連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麼會心好，但魔頭就是這麼隨心所，令人難以捉。

總之心很好的厲宮主帶著江南闊調轉馬頭，準備沿來路折返。

祝燕及時提醒：“速度太快我要吐。”

厲隨：“……”

踢雪烏騅沿著山路慢吞吞往回踱步，跟小驢賞春踏青似的，悠閑極了。

雖然它走得速度慢，但一直追在后頭的照夜玉獅子速度卻極快，按理來說雙方應當很快就能上，可這回兩人一直穿過兩片林，四周依舊寂靜無聲，甚至連先前的風聲也停了，只有若有似無的空谷回音，如同有誰低泣。

祝燕看著眼前悉的枯林，驚訝地說：“我們好像又回來了。”

厲隨眉心擰結。

祝燕回頭問他：“是不是鬼打墻，我曾經聽過民間故事。”

厲隨答：“是迷陣。”

祝燕瞪大眼睛。

厲隨一手環過他的腰肢，另一只手按住湘君劍柄。

祝燕張地干咽了一口，悄聲問：“我要做什麼嗎？”

厲隨瞥他一眼，涼涼警告：“不許吐在我的馬背上。”

祝燕：嗯嗯嗯，好的呢！

《江湖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