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傍晚時分，衛婆總算打開臥室的門，把姜恒放了出來。

“衛婆，那人被我娘殺了嗎？”姜恒馬上道。

衛婆拉開存放姜恒袍的柜門，翻出滌得雪白的里長，在姜恒上稍作比畫，再揀出一年前為姜恒裁量的、做得稍大了些的短褂與中袍折起。姜恒并不喜歡這偏暗的黑袍，更嫌大了，松松垮垮的，總是不愿穿。

“做什麼？”姜恒說，“給耿曙穿嗎？”

姜恒大多數時候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母親除非必要，極與他談，衛婆又是個啞，但他已習慣了從他人的行中，猜測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他追著衛婆出去，果然，偏廳中浴盆放滿了氤氳著白霧的熱水，耿曙站在廳，準備洗澡。

“耿曙，你耿曙，對嗎？你沒事了！”姜恒忙推門進去，耿曙側頭朝他一瞥，也不避他，便當著他的面服。

衛婆放下從姜恒拿來的干凈，復又出去了。姜恒一時尚未想清楚，為什麼母親前一刻拿著短劍想殺這小野人，下一刻又打消了念頭。

“我來幫你。”姜恒說。

耿曙坐在小板凳上，上赤|，一圈一圈地解開小上的綁，腳踝上、腳底全是泡，黏連在一起，膝上三分還有化膿的傷口，姜恒看就覺得疼，問：“怎麼這麼重的傷？”

“被狼咬的。”耿曙終于開口，朝姜恒說了第一句話。

姜恒：“！！！”

姜恒雖未見過世面，但這世上幾乎一切都曾經從書里讀到過。

“我知道，”姜恒說，“晉有一人，名喚東郭先生……”

姜恒朝耿曙描述了東郭先生與狼的那個寓言，耿曙聽得有點神，一著，便坐在板凳上聽故事。末了，不遠傳來衛婆的腳步聲，姜恒才記起洗澡的事兒，催促道：“不燙了，進去洗罷。”

耿曙起，站著時的個頭比姜恒高了小半頭，姜恒用板凳給他墊著，讓他進澡盆里。一手試過水，對他來說正好，耿曙浸進去時，卻痛得一個激靈——他上的傷口太多了，肩上、脊上、手背上都有口子，不地方還化了膿。

姜恒有點擔憂地看著，耿曙卻沒事人般，撓了撓發。

姜恒拿了澡布與瓜絡，低聲說：“我給你洗，衛婆起手來太疼了。”

衛婆幫洗一次澡，姜恒簡直要層皮，耿曙這全傷口，一旦被起來，恐怕盆里全是水，姜恒甚至不敢想象這畫面，趁著衛婆來前，想著先給耿曙洗干凈。

“別撓。”姜恒又按住耿曙撓背上的手，說，“待會兒給你上點藥，慢慢地就好了。怎麼會傷了這麼多地方？”

姜恒避開耿曙的傷口，輕輕地沿著他的脖頸，下一層淤黑的污臟之。耿曙說：“荊條林里掛的。”

衛婆走到偏廳門外，瞥見姜恒站在小板凳上，給浸在大浴盆中的耿曙輕輕地脖頸，耿曙則捧著塊布猛力臉。

堂屋，昭夫人端著藥碗，氣息急促，飲下小半碗藥，神苦。

“你早就知道，”昭夫人喃喃道，“你們早就知道！卻瞞了我這麼多年！那小子已經這麼大了，今天，背著他的劍，帶著他的玉玦，來到我面前……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昭夫人淚水滾落，掉在那藥碗中，合著苦的藥氣一同散發而出。

衛婆端坐一側，神如這暗屋中的木雕般，沉木拐杖橫在膝頭。

“夫人，”衛婆開口了，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人已經死了，追究來追究去，又有多大意義？”

“沒有意義。”昭夫人的聲音亦顯得喑啞而絕，“我這一生，不過就是件貨，從瑯到琮手里，再像只牛馬畜生般，被送給了耿淵。終歸以為這日子熬到頭了，聽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本想就此隨他而去，只放不下恒兒……待得將他養人，我自當、自當……只沒想到，這已了一個笑話！”

昭夫人凄然搖頭：“殉他而去的，早已有了聶七，什麼此生，什麼來生……帶我離開雍都那天，我本以為這一輩子，他就是良人，瞞了我這麼久，方知他不過是看我可憐，才朝琮討了我來。”

“你從小看著耿淵長大，拉扯大了他，如今又養大恒兒，于你眼中，這倆孩子都是一樣的……”

昭夫人將藥碗放在案幾上，案前還擺放著那把耿淵留下的黑劍、一枚半月形的玉玦、以及底下墊著的武學真訣。

“可我呢？”昭夫人沉聲道，“我就是一個笑話！”

“那孩子也是您的兒，夫人，”衛婆低聲說，“七兒只是他的生娘，您才是他的母親。”

昭夫人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衛婆又說：“爺用他的命回報了雍國氏，你道爺只是可憐你，才將你帶離雍都；在老婆子看來，反倒非是如此，爺原知必死，又何必在琮面前，提出非你不娶之言？這麼一來既傷了七兒的心，又耽誤了你的一輩子。”

“七兒決意留在安時，想來本意就是相殉而去。耿曙那孩子，如今在這世上，只剩下一位緣之親，就是恒兒。”

“老婆子已經這麼一把年紀了，”衛婆又淡然道，“縱是想照料到恒兒娶妻生子，好好的當個讀書人，也是有心無力。夫人如今這子，恕老婆子直言，撐得一歲，也是一歲。朝風暮雨，人這一生，總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昭夫人的表逐漸平靜下來。

衛婆說：“七兒自知生前對不起你二人，方命這孩兒，帶著黑劍，從安來到潯東，這一路跋山涉水，更不知吃了多苦頭，只為到夫人面前，你一劍。”

“不必再說了。”昭夫人冷冷道，“如今我只想殺了那逃生子，令求仁得仁！”

衛婆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又是何苦？待得咱們不在人世間那一天，你讓恒兒孤苦伶仃，獨自活著，夫人就高興了？”

偏廳：

“浸進去。”姜恒說。

“不。”耿曙明顯不想把頭浸到水面下去。

姜恒說：“頭發要用皂莢洗！”

“不！”耿曙再次表達了拒絕，姜恒只得舀起一瓢熱水要澆到他頭上，耿曙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兩人開始扭打，姜恒突然潑了耿曙一臉水，耿曙大一聲，停下作。

姜恒以為耿曙生氣了，說：“那你把頭仰著……”

話音未落，耿曙展開了報復，姜恒大喊一聲，被整個人拖進了浴桶里，嗆了兩口水，他沒想到耿曙的力氣居然這麼大，猛力抓，耿曙恐怕他嗆著了，忙把他架起來，孰料姜恒拖住他的腳踝把他順勢一拉，耿曙也猛然摔進了水里。

昭夫人穿過姜家長廊，聽見偏廳里傳來姜恒的笑聲，不為之一怔。記憶里，似乎從未聽過素日規規矩矩、見就像老鼠見了貓般的兒子笑這樣。

偏廳，兩兄弟鬧得浴盆外全是水，姜恒也泡到了浴盆中，與耿曙正流把對方的頭按到水里，鬧得不可開。看見母親站在門外，姜恒頓時不敢說話了，躲到赤條條的耿曙后，耿曙上半膛在水面上，自覺地擋在姜恒前。

昭夫人來了又去，不發一言，衛婆去拿了干凈服，讓姜恒干。

耿曙看著姜恒的后腰，那里有一小塊鮮紅的胎記，手了一把，姜恒登時哈哈笑了起來。

衛婆將耿曙帶走了。夜時，昭夫人也不來管他倆，也不用晚飯，只道不舒服。姜恒獨自用過晚飯，見衛婆的役房里點著燈，在外探頭探腦，只見耿曙在衛婆房，就著一星油燈，狼吞虎咽地吃飯。

“耿曙，”姜恒在門外說，“待會兒你來找我，我給你調藥。”

耿曙抬頭看姜恒，再看衛婆，衛婆捧著碗，慢條斯理地咀嚼，就像聽不到一般，耿曙便點點頭。

姜恒進書房，對著寫有《神農藥經》的竹簡尋找藥方，拿了藥碟，打開藥爐點著，記下幾味藥材，輕手輕腳地到西廂去，從母親藏藥的屜里翻找藥材。昭夫人常年抱恙，家里充斥著一藥氣，每日衛婆都會為煎一碗藥湯，正午供喝下，家中三七、馬錢子等藥材亦有常備。姜恒稱了藥，忽然又聽見隔壁房中，傳來一低低的飲泣之聲。

“娘？”

昭夫人的房門半掩著，姜恒輕輕推門進去，呼吸頓時窒住了。

昭夫人披頭散發，臉上帶著淚痕，穿黑紅二的正服，那是出嫁時的婚袍。

“娘。”姜恒的聲音發著抖。

昭夫人提著耿淵的黑劍，一抹云掩去了院中的月，安靜地站在穿銅鏡前，悲傷地看著自己，那劍距離的小腹尚不及三寸。

在鏡中看見了姜恒，母子二人就在這靜謐里沉默對視。

最終昭夫人將黑劍放回匣中，從始至終背對著姜恒。

“手上拿的是什麼？”昭夫人冷靜地說。

“藥，”姜恒隨之平靜下來，低聲說，“給耿曙用的。”

昭夫人說：“把桌上的玉拿走。”

耿曙帶來的玉玦潔白，安靜地躺在房中案上，姜恒卻道：“那不是他、他的嗎？”

“不是他的，是他娘來的。”昭夫人說，“這原本該是我的東西，娘給你了，你就收著。”

“他是誰？”姜恒忍不住又問。

“他是一只畜生，”昭夫人喃喃道，“是個騙子。”

姜恒本意只想問耿曙的來歷，母親卻似在怨恨另一個人，的話語里，帶著一徹骨的怨忿，連呼吸都在宣泄著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