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晚飯時,姜恒說:“待我將書全讀完后,能教我學武不?”
“天底下的書是永遠讀不完的,”昭夫人如是說,“說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你該自己倆耳。”
姜恒:“那我……那你教我習武罷,我一定好好讀書。”
“想學這屠豬宰狗的本領,”昭夫人淡淡道,“除非我死了。”
姜恒不說話了,昭夫人又道:“哪怕我化灰,這輩子也不會讓你習武,死心罷。”
“為什麼?!”姜恒郁悶道,“萬一有人要揍我呢?”
昭夫人說:“那就讓他們來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才是圣人嘛。讓他們殺了你,不是更好?”
姜恒不說話了,片刻后又說:“你還不是教耿曙習武。”
“求仁得仁,”昭夫人道,“用劍殺人者,終得一個劍下死的命。他就該有這樣的命。”
“誰人無死?”姜恒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哀之,人類悲之’……”
昭夫人冷笑一聲:“正因不讓你習武,你才習得這用來頂的書文,說出這話,就不覺得面目無麼?”
“我只是……”姜恒無奈道,“好罷。”
姜恒從不知道母親會使劍,耿曙的到來,揭開了許多他從沒想過的,頓時讓他這封閉的小小世界,顯得天翻地覆。
“耿曙是我的兄弟嗎?”姜恒突然說了一句。
昭夫人持調羹的手不易察覺地輕輕一抖,心知這兒子雖不諳世事人,卻半點不傻,前因后果,靠猜也能猜到個大概。
“明天開始作文章。”昭夫人冷冷道,“吃完就滾。”
“那耿曙他……”
“我哪天若看他不順眼了,指不定一時興起,就會下手殺了他。”昭夫人朝兒子認真地說,“你若不想看見他首分離的場面,就不要總讓娘想起他來,好麼?”
姜恒:“……”
姜恒知道自己猜對了,倒不大擔心母親殺了耿曙,似乎對誰都這樣,眉眼間帶著一不怒自威的戾氣,自懂事伊始,他就從未見笑過。不過他覺得有必要,就母親的兇惡朝耿曙道個歉。
如今的他,還不大能領會到,突然多了個兄弟對他意味著什麼。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也即從今往后,他應當不會總是一個人了。
耿曙打了桶冷水,在后院里,姜恒躲在廊柱下看他,人一到,耿曙便抬頭看了他一眼。姜恒只朝他笑,并招手示意他過去。
“我給你換藥。”姜恒說。
“不用。”耿曙說。
姜恒堅持道:“來吧。”
耿曙于是回頭,朝房中看了眼,衛婆正在窗下補,耿曙便走上廊前,姜恒不由分說,拉了他的手,兩人著腳,跑回姜恒房里。一如昨夜般,姜恒給他上藥,耿曙側著任他折騰,只是今日的對話,比起昨夜又稔了不。
“有用嗎?”
“嗯。”
“看吧,我說有用。”姜恒笑道。
耿曙的目始終看著那枚玉玦,姜恒昨夜隨手將它放在了枕頭底下,出了一角。姜恒注意到耿曙似乎很在乎這玉玦,便想著改天讓衛婆編個瓔珞,依舊還他,畢竟家里也不缺玉石,對他而言,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塊石頭。
“手酸麼?練過劍,抬不起來麼?”姜恒又問。
耿曙搖搖頭,再看姜恒,今夜姜恒眼里始終帶著笑意,耿曙則微微皺眉,似乎在判斷他表下的意味。
“我娘一直是這樣,”姜恒思來想去,終于把話說出了口,“你別見怪。”
耿曙沒答話,目中有點走神。姜恒又說:“也經常用鞭子我,但凡沒讀書……”
“你念一次,”耿曙突然說,“就會背了?”
“啊?”姜恒莫名其妙,點頭道,“嗯,是啊,萬章你讀了嗎?”
耿曙說:“我不識字。”
姜恒震驚了:“你不識字?”
姜恒無法想象,這世上還有人不識字,問:“怎麼會不認字?認字不是……天生的嗎?”
“沒有人教我。”耿曙干脆地答道,“認字不是天生的。”
姜恒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正想說我教你吧,我教你認字,你教我學劍。手上換好藥,耿曙卻起,說:“走了。”
姜恒想追出去,耿曙卻回關上了他的房門,將他擋在房里。姜恒習慣了這冷冷淡淡的人,母親如此,衛婆也如此,耿曙這舉,反而讓他見怪不怪,只得回房躺下,卻也不在意耿曙的態度。
這夜房外風聲大作,姜恒睡得迷迷糊糊,覺到有人站在他的榻畔,倏然睜開雙眼。
“誰?”姜恒嚇了一跳,發現竟是耿曙。
耿曙安靜地站著,低頭瞥向枕下出一角的玉玦。
姜恒說:“你房里冷麼?”說著朝榻里讓了讓,示意:你上來睡?
耿曙著腳,穿一里,注視枕下的玉玦。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耿曙忽然說:“這是我爹給我的。”
姜恒把玉玦從枕下出來,遞給耿曙,說:“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的,正想編個穗子,再還你呢。”
耿曙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別過頭去,轉離開姜恒臥室。姜恒抓著玉玦,追了上去,耿曙說:“算了,你留著罷。”
大風吹開房門,姜恒目視耿曙的影,被冷風一吹,徹底清醒了。
“哥。”姜恒突然喊了聲。
耿曙明顯地頓了一頓,驀然回頭,眼里帶著震驚之意。姜恒再說時,耿曙已消失在廊后。
一夜狂風吹落滿地梨花,墻角的荼蘼開得繁華燦爛,這日姜恒在書房里,于蘆紙上作文章。昭夫人將一本劍式直接扔在了耿曙面前,說:“前三頁,午后考校。”
昭夫人走后,前院中便剩下頂著日頭練劍的耿曙與咬著筆管作文章的姜恒。
耿曙有點絕地朝姜恒說:“怎麼辦?”
“我讀給你聽,”姜恒忙道,“來,給我。”
姜恒誦讀了幾次,耿曙點頭,去練劍了。姜恒寫幾行字,從案下枕里取出一個穗子,打幾條绦,又看案幾上蘆紙,再抬頭看院里耿曙,一心三用。
“我又忘了,再讀一遍?”耿曙突然拿著劍譜,朝姜恒示意。姜恒被使喚了高興,趕擱下筆,拿著編了一半的穗子出來,說:“肩沉如淵。就是沉下去不的意思。”
“知道了。”耿曙又打發他回去作文章,開始習劍。
“我教你認字吧?”姜恒想了想,后半句卻沒說出來,只因讀過的書教會他,待人之道,不應以恩相挾,也不應用來作易,讓耿曙教他練劍。
“我不能教你學劍。”耿曙今天破天荒地說了不話。
“我知道,”姜恒無奈道,“娘不讓我習武。”
“不,是因為,我自己也沒學會,”耿曙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他擺擺手,專注地練劍,答道,“待我學會再說。”
“好。”姜恒爽快地笑道。
讀完《萬章》,姜恒便得寫三篇讀后之解,昭夫人看過后,不予置評,將蘆紙依舊封起,擱在架子上,吩咐道:“接下來讀《天論》。”
“去年秋就讀過了。”姜恒答道,繼而背了起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昭夫人拂袖道:“忘了,念《秋水》罷。”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
“行了。”昭夫人倏然生出約約的恐懼,這一屋子書,居然要被八歲的兒子念完了?!
“《大取》呢?”昭夫人帶著一不易察覺的張,打量姜恒,幸而這次姜恒面現茫然,問:“大取是什麼?”
“墨翟老先生送來的書簡。”昭夫人松了口氣。
“墨翟是誰?”姜恒又好奇地問。
“上回那黃發老頭兒。”昭夫人說。
姜恒記起來了,那形似胡人的高大老人家是姜家為數不多的客人之一。
他抱來一堆竹簡,搖搖晃晃的,吃力地放在案上。昭夫人手里握著竹尺,拍了拍,道:“就讀這些罷。初二起讀,若想懶,仔細你的皮。”說著轉向院中的耿曙,替他矯正劍招作。
姜家初一、十五各放一天假,月末姜恒輕輕松松就完了功課,從母親的表上看,正是一貫的無可挑剔,也一貫的沒有半句褒獎,唯有輕飄飄一句“還行”。
明天放假,不用讀書,姜恒便無事可做了,悶得頭頂長草,然而現如今有耿曙在,有了伴,說不得總想折騰點什麼,如果能上他,溜出去一趟,那就更好了。
夜來風雨聲斷斷續續,東廂熄了燈后,姜恒的小影悄無聲息地穿過走廊,繞到后院,來到耿曙所住的役房窗下,聽見里頭沉重的呼吸聲。姜恒輕輕敲了幾下窗,并未得到回應,推開耿曙房門,靠近榻畔,榻上的耿曙卻在這個時候翻了個。
“哥哥,”姜恒很小聲地說,“你睡著了麼?”
耿曙似乎毫未料姜恒會在深夜里突然出現,驀然一個翻坐起,朝榻里讓了些許,一手提著被子,擋住了臉。
“走,”耿曙說,“做、做什麼?快走。”
姜恒馬上噓了聲,說:“你生病了?”
姜恒手去,耿曙卻馬上鎖住他的手腕。夜風把榻畔的窗倏然吹開了,借著那一點點夜幕下的天,姜恒忽然看見了耿曙臉上有兩行水跡。
耿曙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姜恒爬上榻去,跪著拉上了窗,他原本有幾句話想說,但看見耿曙在這風雨加的夜里,躺在被窩中哭的一幕,頓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耿曙臉上現出疑表,倆小孩對視,訥訥良久后,姜恒才想起來找他的目的,從懷里掏出那枚玉玦,玉玦上已編了個拙劣而雜的紅绦穗子,遞到耿曙手里。
“這個給你。”姜恒抱著膝,坐在耿曙榻上,說,“你想你爹娘了麼?”
按理說姜恒的爹也就是耿曙的爹,但他從來不覺得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有被他認作“父親”的資格,也許只對耿曙而言,他才真正擁有過完整的家庭罷。
耿曙接過了玉玦,低頭看了眼,“嗯”了聲。
“給我說說爹吧。”姜恒忍不住說。
“改天吧。”耿曙說,“你回去睡,去吧。”
耿曙拉開被子,躺了進去。姜恒答道:“好。”
“別告訴夫人和婆婆。”耿曙在被窩里說。
姜恒自當守住這個小小的,他給耿曙關上了門,回往東廂。耿曙聽到他走后,卻又從榻上爬起,將窗門推開小小的一條朝外,只見姜恒黑回去時,走路不小心踢到了花欄,痛得跳了幾下,又聽見衛婆房中“吱呀”一聲推門,于是耿曙火速關窗,姜恒加快速度,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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