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姜家后院，姜恒忽然停下腳步，怔怔看著自己長的這個家。

姜宅已被焚之一炬，兩側民房一片安靜，唯獨這所大宅在“畢剝”之聲里，燒得映紅了城北的半邊天穹。

耿曙撲滅了姜恒上的火星，兩人一起看著家里著火，都像在做夢一般。

姜恒好半晌才茫然道：“救火啊！有人嗎？快救火啊！”

姜恒往前走了一步，卻被耿曙拉了回來，這火已燒得無法再救，火勢開始順風蔓延，舐左鄰右里。

耿曙抓了一把雪，按在姜恒后腰上，姜恒吃痛，回頭看耿曙，臉上仍是大夢初醒的表。他們的家就這樣燒沒了？

鄰居沒人出來，也無人高喊奔走，這條街上只有姜家還住著兩個孩子，其他人都不知逃難往哪里去了。

耿曙忽然看見了巷尾的三個影，瞬間怒氣上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畜生——！”耿曙狂吼道，“畜生！！”

姜恒被耿曙一吼，剎那傻了，下意識地看了眼耿曙，再轉頭看自己的家。火焰已燒穿了正門，整所姜家大宅朝著四面八方噴烈焰，猶如怪在宣泄著怒火。

耿曙倒拖黑劍，深一腳，淺一腳，腳踏過雪地追去，猶如一只絕的、要與這世界同歸于盡的瘋狂野。

若讓他追上，這三人今夜就要被砍死在雪地里。

霎時背后又一聲巨響，火焰燒斷了堂屋中的梁與柱，姜宅的屋頂，瓦片轟隆垮下，灰飛煙滅。

姜恒被這麼一震，終于回過神了，趕到鄰居門口去挨個敲門，喊道：“走水啦！快醒醒！別被燒死了！”

“走水啦！快逃啊！”姜恒著腳，挨家挨戶敲門。

耿曙追出巷外去，那三人已不知逃向何，他迷茫地環顧四周，背后遠遠傳來姜恒的大喊。

耿曙又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姜恒半裳破破爛爛，后腰還帶著被燒的傷痕，赤著腳踩在雪里，寒風吹起污臟的單，出單薄的材，他尚在四敲門，讓鄰居趕逃命。

耿曙停下追擊，把黑劍拄在雪地上，痛苦得全發抖。

“哥？”姜恒說，“哥！”

耿曙眼里滿是淚，抖著下上僅存的單，自己打了赤膊，讓姜恒穿上。

“我不冷……”姜恒推讓道，“你穿，你穿。”

“穿著——！你穿著！”耿曙發瘋般地吼他。

姜恒被這麼一吼，不住劇烈息。

耿曙眼睛通紅，姜恒意識到他很痛苦，忙安道：“別哭，別哭，都是外，錢財都是外……哥！”

耿曙梗著脖子，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緒來。

“被煙熏的，”耿曙說，“沒有哭，你穿著，來，我背你。”

姜恒想堅持，耿曙卻不容他拒絕，背上了他，兩人又看了一會兒，房頂塌下后，火勢漸小，姜家也被徹底燒了焦炭。

耿曙背著姜恒，讓姜恒兩手環過自己前，抓著黑劍，走過小巷。

姜恒終于覺到被燒傷的地方開始疼痛了，為了不讓耿曙擔心，只好咬牙忍著。

耿曙聽到遠有人聲，便循著人聲走去。姜恒還不時回頭，看看遠他們的家。

午夜，耿曙的腳步搖搖晃晃，赤腳走過積雪近半尺的長街。

“哥。”姜恒輕輕地說了一聲。

耿曙深吸了口氣，止不住地發抖。

姜恒以手臂蹭了下耿曙臉畔，蹭得手上全是淚水伴著黑灰。

“爹留下來的玉玦沒丟，”姜恒說，“還在呢。”

小雪細細下著，耿曙問：“你冷嗎？”

姜恒既冷又疼，燒傷之一陣一陣地疼，火辣辣的，但他不敢說，生怕又讓耿曙平添擔憂。

“不冷。”姜恒再次回頭看了眼，說，“可是家被燒了，怎麼辦呢？娘回來，是不是找不到咱們了？”

耿曙說：“先找個地方躲著，我每天回去看看。”

“方才該在門口留幾個字的。”姜恒說。

耿曙哭笑不得，說：“家都沒了，還留字，你倒是看得開，那下午又哭甚麼？”

他不知姜恒讀了這許多書，早已察這天地的眾生之相，于他而言，唯一重要的便只有母親、衛婆、耿曙而已。但凡書卷、金銀等等，俱是外之，也是隨時可舍棄的。莊子甚至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為送賷。”一切俱可舍，唯人不能舍。

“我能下地走。”姜恒問，“你冷不冷？”

“不冷，快到了。”耿曙瞥見城西小山坡吵吵嚷嚷的，天邊出了魚肚白，說，“睡覺前，你在讀什麼書？”

姜恒想了想，說：“天地一指也，萬一馬也。”

“萬是一只馬麼？”耿曙又說。

“嗯，”姜恒說，“咱們都是這只馬上的虱子。”

耿曙搖搖頭，說：“不懂。”

天明時分，兩人到得城西玄武祠，此祠供奉著玄武，玄武為治水神明，傳說乃天下四神中的北方之神，保佑河不決堤、山洪不發。

郢、鄭二國戰，戰一起，城里大戶人家都收拾家當，逃得差不多了。剩下無可去、拖兒帶的百姓恐怕城破，便紛紛到玄武祠中來避一時戰。雖說郢軍破城，哪里也躲不了，但大伙兒在一起，總歸安全點。

但就在今晨稍早，不人從城外帶回消息：郢軍退兵了！

據說郢國將軍陣前暴斃，遭刺殺而亡，郢軍全軍退后三十里地，目前未知是否將卷土重來。祠前一片混，尋妻兒的、打聽消息的，口接耳，絡繹不絕，吵吵嚷嚷，如集市一般。

“哎喲！這不是姜家那孩兒麼？”有人發現了姜恒，卻認不得耿曙。耿曙背著姜恒過來，姜恒并不認得這許多人，但興許百姓從長相上認出了他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神似昭夫人，忙把他帶進祠堂里去，在玄武像下騰出個位置，給倆小孩坐著。

“你娘呢？”又有人問。

“他是我哥，”姜恒答非所問道，“親哥哥。”

耿曙先是起找到郎中，朝郎中磕了三個頭，說：“請為我弟弟診治。”繼而帶過來，看姜恒上傷口。

這傷又引得郎中嘖嘖數聲，調了藥，說道：“怎不早點來祠里頭？”

耿曙是個悶葫蘆，不輕易朝人說話，姜恒又一問三不知。不多時有百姓見兩個小孩瑟瑟發抖，單薄可憐，便分給他們一襲棉被，耿曙從郎中得來藥膏后，為姜恒敷上，又把被子一半鋪在地上，一半蓋著，讓姜恒躺下繼續睡。

“別平躺著。”耿曙檢查姜恒的傷口，剛好火柱燙傷之，正是他先前的胎記，胎記沒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道燒傷的疤。

耿曙怕姜恒到傷口，讓他稍稍側過來。

姜恒睜眼看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也來睡，耿曙簡直筋疲力盡，遂也了進去。

“在想什麼？”耿曙問。

姜恒枕著耿曙的胳膊，說：“請人去給娘帶個信？可是咱們沒有錢了。”

耿曙著實煩惱，想自己下山去，卻又生怕離開姜恒要出事，抬頭看時，說：“我稍后去求人看看，若退兵的話，他們自然就要回去了。”

姜恒睡了一會兒，不多時又聽見有兵士來分發米粥，醒了他們，耿曙接了粥，兵士說：“你們誰是姜家的？”

“我們都是，”姜恒說，“能不能……”

兵士打斷道：“縣令大人請你們喝過粥后去一趟。”

姜恒只從母親口中聽說過縣令，卻從未見過，耿曙便起道：“走罷。”

縣令便住在神祠后院里，先前中了箭，臥床不起，臨時收拾出的單房倒是暖和。

姜恒進去后終于舒坦了些，不再挨凍了。

“你娘呢？”縣令問道。

潯東縣縣令肩上、上、腹部都滲出來，上帶著一臭氣，下不得地，只能朝兩個小孩點頭。

兩天前他親自出戰，被落馬下，潯東七千守軍，險些全軍覆沒，幸而敵方也未料鄭軍如此窩囊，生怕是敵之計，止住追擊腳步。

“我不知道，”姜恒說，“和衛婆好幾天前出去，就再也沒回來了。”

縣令看著天花板，喃喃道：“刺殺了罷？就怕我撐不住了，若活著回來，你務必替、替我，替……全城的百姓，朝道一句……”

“罷了……什麼都不須說了。”縣令又長長嘆了一聲。

說著，縣令艱難地轉眼，朝姜恒說：“你文章是作得極好的，可惜……生逢世。否則定將有一番作為。”

姜恒跪地，謝過縣令夸贊，縣令又自言自語道：“你倆就先待在這兒罷。給他們拿點吃的，找件服穿。”

士兵出外問人借來幾件布服，給兩兄弟穿上。耿曙換了年男子的里，襟系了結綁上，打來清水，為姜恒清洗傷口換藥。姜恒則實在找不到能穿的，借了孩的服暫且穿著。

縣令過一時，便咳得幾聲，姜恒略讀過些醫書，輕輕了下他的脈門，知道縣令病得很重，好起來的機會不過二三，心里又不免難過。

士兵端來煮好的蛋粥，縣令眼也不睜，說道：“給兩個孩子吃罷，我這將死之人，又何必浪費糧食？”

“吃點，”耿曙接過蛋粥，說，“我喂你？”

“一起吃，你一定也了。”姜恒答道。

兩人將一海碗蛋粥吃得干干凈凈，耿曙在地上鋪開棉被，擁著姜恒，在角落里，不多時便相依為命地睡著了。

姜恒睡時，一手仍抓著耿曙的袖，耿曙本想出外打聽消息，這麼一來只得陪他睡著，一夜擔驚怕也十分疲憊，嘆了口氣，旋亦沉沉睡。

這天里，十一歲的耿曙與九歲的姜恒，尚不知家的毀去將為他們的人生帶來如何地覆天翻的一場劇變。姜恒依舊天真地以為母親很快會回來，耿曙亦知昭夫人武藝高強，想必只是被敵軍絆住了不開。

夜時，潯東縣令在這風雪飛舞的寒冷日子里，先咳幾聲，再嘔出一口，繼而又咳幾聲，隨著最后幾聲劇烈的猛，慢慢地死了，死得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