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秋短春長的地方,正合把日子閑過。只是春末時金世安忽然一頭病倒,也不知是冬天里心勞了神,還是給老太爺拘出了病。這一病非同小可,先時還只是咳嗽,接著就有些起不來的樣子,頭也不發燒,說上酸痛,沒胃口吃東西。
請來醫生,還是上次那只腳盆,腳盆又是指頭又是搬儀,診斷報告,輕微心炎。
癥狀只是“輕微”,但大夫秉持日本人式的大驚小怪:“這是非常嚴重的疾病,非常非常地難治愈,必須良好地靜養,清淡地飲食,還要按時服藥。”
要是沒聽清病名,金總差點以為自己得了癌。他胡聯想了一下民國戲的那些治病橋段,“地下黨拼死爭奪青霉素”,“主角一支青霉素救男主”,金總指點江山:“打個盤尼西林不就好了嗎”
腳盆一臉迷茫:“盤尼西林”
青霉素直到二戰時期才開始臨床應用,眼下的青霉素,只怕還在實驗室里摳腳。金總當然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金總等走了,又噴周裕:“都他媽說了別請鬼子,你跟他是有一啊”
哪里來的鄉下野,青霉素都不知道,害得金總還要臥床靜養。
周裕對爺的暴躁已經麻木且從容了:“他科還是頂好的。”
“南京就日本鬼子會看科啊”
周裕汗,干脆把白小爺搬出來,生搖頭笑道:“你和周叔鬧什麼氣東洋大夫也是大夫呢,安心養養罷”
周裕在旁邊一臉忠心太監的表,襯得白小爺倒像賢妃娘娘,周公公進諫忠言:“小爺說的可不是嗎爺好生躺著,這不是計較家恨的時候,格格都過世了,西后老人家也進皇陵了,咱們把病治了,才是正理。”
生笑道:“都怨我上回和你說夫子廟唱戲,又把你的心說病了”
一通歪話,真是同鴨講。金世安給他們弄笑了:“你們懂個屁。”
鬧了一遍,東洋大夫照舊請,又請了一個善診脈的名中醫,中西結合的調理,按理說應該藥到病除,誰知半個月里,越病越重,生慌了神,心想爺何曾吃過苦這必是為我累病了的緣故,因此不解帶地榻前守著。眾人怕金忠明知道,又要驚風雨,又怕不去告訴,再擔一層干系。
金世安仿佛料到了,醒時就跟生說:“別告訴我爺爺。”
生問他為什麼,金總扶著頭,說的都是胡話:“告訴他他不得接我回家我們倆不就分開了。”
說完又一頭栽進枕頭里了。
生一個人在榻前發怔。原本是為心事要避著他,現在想回避也無從回避,也無心想別的事了,只盼他快些好起來。
他懷著一份別樣腸,又兼著知恩圖報的心思,病中大事小事,不肯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進進出出地忙,偏偏金總還只要他,一醒就問“生呢”他的意思是“生休息沒有”,大家聽“我要生伺候”,真把生累得日夜無休,冬天里養胖的,春天又耗清瘦。
柳嬸看一堆小丫頭閑磕瓜子兒,唯有白小爺辛苦累,氣得無事找事,拿瓜子殼做理由,把紅翠兒罵個狗淋頭,回來又跟小爺抱怨:“日說要報恩,這現世報就來了,你是欠他的。”
生捧著藥道:“嬸子是福久了,忘記自己什麼份,們是伺候的人,難道我不是都是當奴才的,還分三六九等呢”
柳嬸自小養他長大,心中他,如母子,偏偏兒子上個攀不著的假婿這種丈母娘的心跟誰說去因此也賭氣回道:“你算奴才你好歹也是半個主子你就一心向著他,也不見他怎樣惜你,滿屋都是使喚的人,怎麼就盯著你一個人用”
是氣話,聽在小爺耳里簡直快變甜的佐證,生把臉一紅:“自然是因為我心。”
柳嬸真想晃晃這干兒子的頭:“我看到明日他娶個回來,你還安心不安心當奴才”
生才不理,生端著藥就跑了。
這一場病直到五月里才逐漸康復,可喜金忠明一點風聲都沒聽見,來了兩次,態度也比前幾次和藹,也不罵他孫子舉止不得了。大家瞞天過海,都是謝天謝地。金世安也不知道病中是誰照料,生也不曾說,病好了,大家和和睦睦又玩上。
這一日晚飯依然清淡,因著爺連著生病,白府上下是真不敢葷腥了,一天到晚地清粥小菜。送來一道鴨子湯,鹽水鴨吊的,鴨都剔了不要,只留一個架子,里面清清凈凈的春筍雙菇。
生給世安布了菜,也坐下來。金世安先大喝了一口湯,隨口道:“爺爺今天又過來了。”
“說什麼了嗎”
“他說要我去相親。”
金忠明今天來看他,說他養了這麼許久,好了,也該去見見人了。秦小姐為著他的病,人都瘦了一圈兒。
“去見見人家,到底是對你一片癡。我看幾家的姑娘,都不如萱蕙對你真心。”
金世安沒當回事,“哦”了兩聲。相親不就是帶姑娘吃飯嗎這個金總擅長。以前王靜琳也給他安排過,兩三次后沒下文了白富們看不上金總,嫌金總品味爛人又二缺,一暴
發戶的橫勁惹人厭。加上王靜琳這個婆婆不好說話,有錢人家的孩子更不樂意跟金總來往,金總只能在前友這樣的小家碧玉上下功夫。
也因為這樣,相親并沒有給金世安留下什麼影,影都讓方承了。
金總在榕莊街憋了快半年,都快憋死了,別人的穿越都是第一章就有妹子,他的前十章都和基佬相伴度日,覺這不是穿越爽文,是他媽的修仙文。民國紙醉金迷的生活到底什麼樣油膩的妹子到底在哪里種馬的后宮究竟何時開啟
金忠明這老封建還算干了點人事,沒有包辦婚姻,是讓金總自己去相親。金忠明說得寬和:“就是這個不好,還有朱家的碧,錢家的素云,都是文雅閨秀,自小兒認識你的。你也不必非要奉承哪一個,且看誰對你真心,誰合你的意,你就和人家也無妨的。”
老爺子你這個口吻真的非常霸道,簡直是皇帝選妃
當然后面還有一句:“你是年過而立的人,齊家治國平天下,先是要齊家,我看萱蕙真是難得的姑娘,模樣是不必說的,子又好,溫孝順,你也拖了人家這麼些年,見一見,也該考慮婚事了。”
這句金總神游天外,權當沒聽見。
爽文男主的生活終于要來了,難怪自己接連不斷地生病,這是天將降妹子于男主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金總還有點兒小激。
他這里云淡風輕地說出來,于生卻不啻轟雷掣電。
生驟然聽得“相親”兩個字,心中大吃一驚,臉上不肯出來,怔了半日方笑道:“應該的,旁人這個年紀,孩子都會走了。”
說不出的心如刀絞,那一會兒筷子也拿不穩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是哪家小姐”
“好像姓秦吧。是什麼醋廠老板的兒。”
是秦小姐,生知道。秦家到底講分,過去金家江南豪富,作威作福,許多人上趕著提親,都是理之中。現在金世安病倒了,誰肯把兒嫁進來。秦燁倒舍得閨,生想,外面都說秦小姐對爺一見鐘,看來不是假的。
有這份癡心的,原不止他一個人。
他在這里愁腸百轉,金世安瞅著他,忽然嘿嘿笑起來:“干嘛,你舍不得我呀”
生腦子里全是“相親親”四個字,答話都是不由己:“娶妻生子是大事,我們怎麼好攔著。”
金世安撇撇:“我都沒見過,這就要結婚啊萬一長得跟姐一樣怎麼辦。”
生不知道“姐”是誰,只是被金世安一說,只得勉強微笑:“秦小姐是金陵名媛,我雖沒見過,也聽人說的確得很。”
金世安啪嗒放下碗,湊近了去看生:“那你干嘛臭著臉”
生避開他,不聲不響地夾了一箸如意菜。
金總趴在桌子上,拿手在生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我去相親,你不開心”
生仍是不理他,一口豆芽吃進里,咽下去都是刺,十幾年做戲的功夫,這一刻拼死也要演出來,只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全是堆出來給人寬心的,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凄厲。忍耐又忍耐,一句話也說不出,心里是懵的。
他往這頭避,金世安海非要往這頭湊:“干嘛呀突然跟我翻臉”他在生臉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說哥們兒,你是不是弄錯了,你把我當你爺了”說著拿肩膀撞他:“哦哦,現在換喜歡我了”
這話問得驚天地,生連坐也坐不穩了他怎麼現在問他他居然現在問他
生一時不知該答什麼,茫茫然低頭道:“沒有的事,你別逗我。”
金世安捂著肚子笑:“我就是覺得逗你特別好玩兒。”又著他的臉:“別苦著臉,笑一個。多大事啊我又沒說一定要娶。”
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爺松了手,站起來,撓著背,一搖三晃向外走,里喊著:
“柳嬸點心呢”
這一晚上的兩個人是各懷心事,一個是明月彩云來相照,另一個是落花滿地無人惜,生在榻上輾轉又輾轉,分明知道有這一日,難道過去不知道要是過去的金爺,或許還可鬧一鬧,偏偏這一位是沒有腸子的人,他把你當兄弟敬,你把人家當什麼若是誤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負義,壞了良心
想來想去,自己拿場面話來堵自己,又想起柳嬸說“看他哪一日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親了,生想,不知就在幾日后,秦家雖然不比金家富貴,到底也是南京數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促這門親事,不會給金世安太多猶豫的時間,可憐他懵懂無知,還只當是和小姐們玩耍
他一時同別人,一時又傷懷自己,這一夜真正是酸楚難言。別的痛是尖的、銳的,此時的痛是無頭無緒,杜麗娘和陳妙常也來憐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來可惜他的傷心,偏偏書上戲里,再怎樣生離死別,終究是雙對,自己是自找的孤單。對著門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淚,聽見落花一聲接一聲,啪嗒、啪嗒,落下風中泥里,真是一段心事訴不出,唯有花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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