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的生辰在秋天,等十月一過,就滿十六了。在宮外,這個年紀家裏肯定要張羅相看,若談的順利,指不定都換婚書訂下親事,只等選個好日子親了。
可進了宮的姑娘,就相當于賣皇家了,不到二十五不能出宮。有些時運不好的被帝後留用,還得再勤勤懇懇伺候十年。
霜落在宮外無牽無掛,妙心姑姑的意思是:橫豎二十五出宮也過了婚配年紀,不如在宮裏找個太監。一來解了燃眉之急,二來宮裏孤苦伶仃的日子也算有個人陪伴。
霜落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保住腦袋才能繼續折騰日子,可太惜命了,不活到七八十歲絕對舍不得死。
向來節儉,裳首飾都是務府給的。款式統一,好在有幾件還算新鮮。妙心幫重新梳了雙螺髻,發帶換長長的綢緞子,還從自個箱子裏找出一雙白玉耳墜子給霜落戴上。
“姑姑,是哪個宮的太監?人家會喜歡我麽?”今日已經被拒絕了一次,再來一次可真是夠傷人的。
妙心說:“佩蘭嬤嬤的遠房侄子,一直在長春宮當差,前幾日犯錯被罰到頤倦齋去了。自己人底子幹淨,放心吧!”
佩蘭嬤嬤是浣局上一任管事,病死後,妙心霜落將的骨灰葬在了浣局的桃樹下。
霜落懵懂的點點頭。想,姑姑這些天為忙前忙後,這回一定要爭氣,保住腦袋以後好好孝敬姑姑。
至于阿吉……是有點可惜。可人家不願意,霜落也沒辦法。
魏傾那頭,被火急火燎請回福寧殿換了裳,才知朝臣求見已經候在文淵殿了。不用多想便知,肯定是為溫淑妃一事前來。
溫家是開國元勳,到溫叢這代已經沒落的不樣子。畢竟溫淑妃犯錯在先,還被皇上抓了現行,溫家不敢鬧的太過。
只聽溫叢一通哭哭啼啼,自省完教無方,才說明真正來意:想再從溫家挑位子送到皇上跟前賠罪。
真的只為賠罪?魏傾不信。這幫人背地裏打的什麽主意,他一清二楚。皇後未立,世家都鉚足了勁想把兒送進宮搏一搏。
人之不是魏傾會做的事,他就喜歡給對方點希又不留面地破,將人玩弄于掌心有種詭異的快。
“溫家?樣貌如何?可有什麽才藝?”
這還是皇上頭一回對子表現出興趣,不溫家人,其餘大臣也是眼中一亮,就連蘇茂才心底兒也湧上一欣。
陛下開竅,後宮貌如花的娘娘們,終于不再是擺設了。
溫叢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謝祖宗保佑,才回話:“溫家三姑娘玉秋,樣貌拔尖說是京城第一人也不為過。琴棋書畫樣樣通,最適合陪陛下解悶了。”
“是麽?”魏傾勾。他明明在笑,卻給人一種即將大禍臨頭的覺。
“既然如此,那就傳朕旨意,溫家三姑娘樣貌出衆,德藝雙全譽名閨闈,故朕欽定為大慈恩寺特使。永駐禪寺修行,佑我大魏。”
大慈恩寺特使?這跟讓人削發出家有什麽區別?
衆人驚的說不出話來。
蘇茂才笑瞇瞇的:是他想多了,開竅什麽的不存在,這才是陛下會做的事。
天已晚魏傾乏了,他起不忘提醒:“還不謝主隆恩?這是朕頭一回在聖旨上寫這麽多字。”
睡前魏傾喝下清心安神的湯藥,竟一夜好眠到天亮,夢中淋淋的場景再沒有出現。果然,這幫太醫就該時常敲打,不用命威脅就不會好好做事。
夜裏休息的好,魏傾第二日神清氣爽,待人也多了幾分寬厚。一早去太後宮裏請安,有個笨手笨腳的宮潑他一茶漬也沒要人命。
太後年歲不大,氣神十足。多日不見只是提醒他:“皇帝年歲不小了,也該考慮考慮皇嗣。溫淑妃一事,要哀家說皇帝也有責任。皇帝冷落後宮太久,各宮娘娘日子沒盼頭才生出花花腸子。”
魏傾權當耳旁風,三言兩語敷衍過去便離開了慈寧宮。
一場春雨一場暖,三月轉瞬即逝,杏花也落了個幹幹淨淨。說來也怪,清心安神的湯藥只起了一晚上作用,往後喝多喝再也沒效果。
魏傾又變得喜怒無常起來。他砍了幾個太醫,換了幾副湯藥,甚至讓欽天監做了幾場法事,在福寧殿掛上驅邪避穢的符咒,可還是不管用。
魏傾想,或許是自己殺人太多報應來了。他在冊子上翻閱,想知道是哪個死人膽大妄為,竟敢迫害到他的頭上。
無意中,魏傾看到了那個名字,以及名字後的空白。
霜落,
魏傾忽然笑起來,差點忘了,他還沒取這丫頭的腦袋,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廉王妃捷足先登。大概率沒有,近來廉王惹惱了他,魏傾罰廉王夫婦面壁思過不得出府。
冊子上又新添了幾個名字,無一例外每個名字後頭都跟著一個“殺”。小丫頭是個例外,冊子裏的人只有活到現在。
不知為何,想起這丫頭魏傾就想笑。他見過小心翼翼的傻瓜,也見過聰明無畏的勇者,唯獨沒見過小丫頭這樣,傻乎乎不管不顧往前沖的人。
魏傾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被這樣的人占了便宜。那日,竟然親了他……
那個莫名其妙的吻……魏傾忽然想到什麽,驀地從榻上坐起來。
是了,他唯一沒有夢魘的那日,白天被小丫頭占了便宜。結合國師之說……魏傾匪夷所思:該死的,難不他真邪氣?小丫頭是見的氣強盛子,鎮得住妖魔鬼怪?
那晚他沒有夢魘,和小丫頭有關?
國師之言不無道理?
其實後來魏傾也懷疑過也許并非湯藥的功效。前幾日他甚至換上太監裳,將那天做過的事,去過的地方重複一遍,可晚上依然夢魘如故。
若非看到這個名字,魏傾都想不起這個人,更記不得那個吻。
說做就做,魏傾決定親自驗證一下。
四月初三,宮裏有潑水洗屋的風俗。霜落手拿一把長長的豬鬃刷子,嘩嘩清洗院中石階。
手腳快,不肖一個時辰就刷完前院,聽到有人喚:“丫頭,過來這裏。”
“來咯!”霜落歡快應一聲,提上一木桶清水小跑過去。出了一汗,仍是笑嘻嘻的:“小六子,你的衫了。”
這個小六子的太監,就是佩蘭嬤嬤的同鄉侄子。小六子十八,生的白白淨淨很是秀氣,乍看雌雄莫辯,模樣在一幫太監裏很是出衆。
都是苦命人,霜落有不得不找對食的難,小六子也有此意。二人一拍即合,相下來很是愉快。
“沒事,一會我回長春宮換件裳,就來浣局找你。”小六子是個人,說話總是溫溫的:“對了,這個給你!”
說著,小六子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遞到霜落面前。那玉佩質地白玉,通如雪。霜落對首飾沒什麽研究,看不出價錢只知道好看。
霜落有點恍惚。
小六子待是極好的。長春宮是郡王魏源的居所,日子比浣局舒坦。幾次見面小六子總帶好東西給他,有時是郡王賞賜的糕點,有時是上好的藥膏……這回送玉佩,意思再明顯不過。
玉佩,乃是金玉良緣之意。
霜落怔怔的擡眼,只見小六子頭埋的低低的,很是拘謹。他總是這樣,為人本分私下相也不敢多霜落,不像陳發總手腳。
霜落猶豫的功夫,小六子呼吸又急促了幾分。他似乎很張,說話磕磕:“霜落姑娘,可……可是還沒想好?不……不急……我……”
腦海中一閃而過阿吉的影。前不久還哄著人家做對食,可惜那個小太監只會對說不行,不可,做夢!
還瞧不起的白糖糕!
霜落搖搖腦袋:哼!這樣心腸九曲十八彎的人,再也不要見他了。
霜落深呼吸一口,鄭重道:“小六子,我定不負你。”
似乎是沒料到霜落會答應,小六子猛地擡頭:“霜落姑娘此言當真?”
一輩子的事,豈能兒戲?霜落頗為認真,點了點頭便手去接玉佩。這下出乎意料,小六子竟像到烙鐵似的猛地手,將玉佩收回袖中。
——這是又被拒絕了?
霜落手停留在半空中,搶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半晌,幹笑兩聲手掌在裾上噌噌:“手心有點呵呵……”
小六子如鯁在,一張俏臉已然憋了豬肝。他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很是焦躁,最後湊到霜落耳旁,正道:“霜落姑娘,實話跟你說吧……”
魏傾踏進院門,撞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景。
小宮一薄薄的春衫,姿瘦削稍稍往前傾的時候看得見蝴蝶骨。今日綁了兩翠的發帶,風一吹飄飄搖搖,如春中恣意飛舞的燕。
即便宮裏不對食,私底下也允許一對對兒花前月下,可魏傾還是覺得兩人距離有點太近了。兩人都差不多高,腦袋挨著腦袋說悄悄話,換個角度看像依偎在一起,□□朗朗乾坤,簡直傷風敗俗有損皇威。
魏傾心裏莫名不舒服,面上卻不顯山水。
他咳嗽一聲,神態自若地拍拍袖,等著小宮看到他後主過來。
霜落那邊似乎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漸漸張大又回去,拜把子似的手攬過小六子:“真的假的?這……可是砍頭大罪——佩蘭生前嬤嬤知道嗎?”
“你怎麽做到的!”
……
兩人聊的不亦樂乎,誰也不曾發現院中忽然多出一個人。那雙含眼微微瞇起,正目不轉睛盯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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