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刑是朝堂軍隊里常用的一種刑罰,以警告為主,懲戒為輔,但打死、打殘也是常事。
若是實誠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斃,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還只是皮傷。這要看行刑者能否領會賜刑者的意圖,或刑者的銀子能否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劍平不是真的要將元卯如何,于是馬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開了花,雖然是輕傷,但部位要,也要在臥榻趴上些時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來,眼睛又紅又腫。
元胥氣得在屋反復徘徊:“誰給你的膽子?啊?誰給你的膽子!你闖下這般大禍,若不是靖遠王寬厚,別說你的小命不保,爹也會到牽連!”
元思空垂著頭,一言不發。
元卯擺擺手:“胥,罷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岳輕霜和元微靈,“你們都出去吧。”
“爹……”
元胥還要說什麼,元卯加重了語氣:“出去。”
元胥氣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實知道,元胥一直不太喜歡他。元卯雖然是個正五品千戶,年俸也不過一百九十石,他為人剛直清正,沒有額外“營收”,要養活一家老小,還有幾名家丁,日常開支并不寬裕,多一口人吃飯,都是不小的負擔。
如今他闖了禍,不僅害得元卯被打,還罰了三個月的俸祿,這意味著即將冬,他們連火炭怕是都要買不起。
所以元胥罵得沒錯,都是他的錯。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無奈道:“行了,起來吧。”
元思空搖頭,哽咽道:“爹,你罰我吧,罰我什麼都行。”
“罰你的目的是讓你知錯,你不是已經知錯了嗎。”元卯道,“起來吧。”
元思空還是搖頭。
元卯干脆長了胳膊,著他的肩膀將他提溜了起來,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著眼淚。
“空兒,還記得我當初查你的世,你九歲便中試,剛好是我們相識的那一年,對吧?”
“嗯。”
“你還說了一,說你爹要你十年不準考舉人。”
元思空再次點頭。
“你可知為何?”
元思空沉靜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說,我也不會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搖搖頭:“你覺得你爹是為了面子才不讓你去考的嗎?”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該做何回答,他確實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他爹是勤懇聰明不假,但也許還不夠勤懇、不夠聰明,天下讀書人千千萬,都做著“學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大夢,能夠朝為的哪個不是人中龍,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卻從小就堅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會站在保和殿上,面對當朝天子的試問,引經據典、對答如流。
元卯了元思空的頭發,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空兒,你太聰明了,可心智尚,還不能完全駕馭這樣的天予之才,過多的頌贊反而會毀了你。你爹怕你驕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得志不能察蟻民之苦,怕你自以為通人心實則一葉障目,因為你還小,哪怕書閱萬卷,沒有真正活過,就不會懂人世間。若讓你年中第,確實風無限,可宦場會把你撕碎片的,你爹是為了保護你。”
元思空怔怔地點了點頭,想起他爹溫厚儒雅的模樣,四年了,依舊那麼清晰。
“這次的事,全賴靖遠王寬宏,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你剖一匹死馬,有什麼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兒子,那是手握二十萬重兵的靖遠王的兒子,你懂嗎?”
元思空再次點頭:“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嘆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希他不是記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心里恨死那個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閑來無事去馬場,還要四閑逛撞破他剖馬尸,哪兒會有這麼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聲嘟囔道:“靖遠王為何要帶他出戰。”
“我們也覺不妥,打聽過,說小殿下是被狼養大的,聽得懂狼語,靖遠王帶著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訝然:“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打仗非兒戲,否則靖遠王為何帶一個小娃追敵。”
難怪靖遠王要他“狼兒”……
“好了,你去陪陪聿兒吧,他肯定悶壞了。”元卯趴回枕頭上。
“我想陪著爹。”元思空往元卯邊湊了湊,小聲說,“爹還疼嗎?”
“皮傷,不礙事,休養幾日就好了。”
元思空輕輕趴在了元卯寬厚的背上:“我想陪著爹。”盡管平日里他從不表現出來,但他其實十分依賴元卯。四年前那個將他抱在懷里,帶他遠離、寒凍和死亡的男人,在他頭頂撐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邊,他就覺溫暖與安心,仿佛世事紛擾,也不能傷他分毫。
元卯輕笑一聲:“你平時總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如今倒像個孩子了。”
元思空輕聲道:“爹不要怪空兒,空兒再也不會犯錯了。”
“你知錯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兒長大了,一定要做大,讓咱們一家都過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聲,眼中卻有些憂慮。
“……爹。”
“嗯?”
“眼看要冬了,你被罰了三月俸祿……”
“這不是你要心的,你去幫徐虎把活兒干完,每一匹馬都要用心挑,馬虎不得。”
“孩兒明白。”元卯眨著眼睛,眼眸在黯淡的線中異常地明亮。
——
當元思空再次來到馬場的時候,徐虎和趙大有對他的態度都變了,變得有些畢恭畢敬,畢竟他是打了親王的兒子,還反被親授可以剖馬尸的人。
趙大有逃過一劫,又是慶幸又是后怕,他本就覺得元思空是要大事的人,如今更加堅信不疑,一見元思空就套近乎:“思空啊,世叔真是擔心死你了,還好你逢兇化吉,往后馬場有馬兒死了,我全部都給你置。”
“謝謝世叔。”元思空淡定說道,“世叔,侄兒還有個不之請。”
“你說,盡管說。”
“你也知道我爹被罰了三月俸祿……”
“沒問題,小事兒,給世叔。”趙大有忙搶道。
“世叔,你還不清楚我爹的脾氣,這麼多年來,他收過你一錢一兩嗎。”
“那你的意思是……”
“我跟著徐伯養馬,世叔每月也給我工錢,我想先向世叔預支一些,熬過這個冬日再說,以后養馬、醫馬,思空分文不取。”
“思空,你這話就太見外了。世叔先給你拿上一百兩,以后你的工錢和診費,世叔照付……呃,不,每次只付一半,假以時日,你也就還上了,這樣就算你爹知道了,也合合理,對吧。”
“多謝世叔,思空只拿二十兩,也好跟我爹代。”
“好,都聽你的。”
元思空再次作揖,趙大有慌忙回禮,只覺這年心智過人、氣度非凡,早晚有一日要翱翔于九霄之上啊。
——
元思空自然不會把銀子直接拿給元卯,而是拿給了岳輕霜,到時候元卯就算知道了,也不舍得責罵岳輕霜,這二十兩足以緩解隆冬之急了。
事雖然過去了,但元思空一刻也不敢放松,因為靖遠王還沒走,封野那小崽子明顯恨他,肯定不會就這麼放過他,他們一日不走,他一日不得解。
果然,三日之后,元思空正在馬棚挑馬,就聽得后傳來一陣特別的蹄聲。
他心臟一。
那不是遼東馬的蹄聲。他們的馬,馬掌都是普通的鐵,叩地聲脆,而背后這個蹄聲,沉悶、厚重,是沙鐵的靜。徐虎說過,用得起沙鐵做鐵掌的,只有一支軍隊,那就是封家軍。
元思空轉匍匐在地,心中升起不好的預。
“把頭給我抬起來。”頭頂傳來稚氣而傲慢的音,聽來十分不友好。
元思空腹誹了一句,心想該來的還是要來,于是慢慢抬起頭,恭敬又謙卑地道:“草民見過將軍。”
封野坐于健碩的高頭大馬之上,雖然臉上還有淤青未散,但依然看得出容貌之巧,氣質之尊貴。只是,這馬對他來說太高了,有種小孩子穿大人的稽,真不曉得他是怎麼駕馭的,以及能不能下來。
封野皺起眉:“你我將軍是何深意?諷刺我?”
“草民不敢。”元思空只是想拍個馬屁而已,他看得出來封野極其崇拜自己的父親。
“不準我將軍,將軍之名我要自己打來,得到你奉承。”
“草民知罪。”元思空低下頭,“草民不知小殿下駕臨,有失遠迎。”
封野冷哼一聲,居高臨下地看著元思空:“來這些廢話。你不是說,你剖馬是為了醫馬嗎。”
“是。”
“我的馬兒今日有微恙,食低靡,你醫得嗎?”
“草民……斗膽一試。”
封野眼中閃爍著惡意:“很好,醫好有賞,醫不好,我就重重地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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