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深夜。

元思空正在寢之中，突然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他瞬時從床上彈了起來，瞪大眼睛，滿臉盜汗，神智介于清醒與模糊之間。

沉靜了一會兒，他仔細辨認，發現自己并非夢魘，外面真的有聲音。

自開戰以來，為防止細城，廣寧衛早已施行宵，此時不該還有人在外喧嘩，除非是出事了！

元思空翻下床，快速套上，飛奔出去。

打開府門，眼前的景令他終難忘。

火把如林，人頭涌，數不清的傷將殘兵，帶著一狼藉和滿面頹喪，行尸走般踩過廣寧城的街道，留下沾著泥濘污的腳印。一濃郁的腥味兒夾雜著森地寒氣撲進了元思空的每一個孔，他瑟瑟抖，雙發虛，要用手扶著門，才不至于癱下去。

他看到了渾是的人，缺胳膊的人，眼珠子掛在下頜的人，還有一團模糊、躺在木板上生死不知的人。

他第一次見到敗軍，第一次直面這樣的傷殘和死亡，第一次到那能將人得窒息的絕。

“思空！”

一道悉的聲音在吵雜中穿了他的耳，他轉頭看去，是徐虎。

徐虎跑了過來，將他推進府：“你出來做什麼，快回去！”

元思空一把揪住徐虎的甲：“徐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韓總兵與金賊兵于冒兒谷，大敗，除中鋒陳宇隆帶著兩千將士逃回廣寧外……”徐虎重重嘆了口氣，“全軍覆沒。”

雖然早已猜到，可從徐虎口中被證實的那一刻，元思空依舊到徹骨的寒意將自己打了，他聲道：“我爹呢？”

“千戶大人正安置傷員，并調派兵力加固城防。”

“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哎呀思空，你現在去豈不添，不如你來幫我照料傷兵吧。”

“也好。”

元思空正要出門，就聽著背后傳來喚：“二哥。”

元南聿不知何時拄著拐出來了，甚至元微靈也匆匆趕來。

元思空不容置喙道：“聿兒，馬上回去休息，你傷未愈，不要……”

“咱們是不是敗了。”元南聿一把抓住元思空的胳膊，臉上顯出懼，“金人要打進廣寧城了嗎？”

元微靈呵斥道：“別瞎說，廣寧有爹鎮守，金賊打不進來！”清靈的聲音里分明也有著一輕。

元思空深吸一口氣：“大姐說得對，廣寧有爹在，你不要害怕。”他又轉向元微靈，“姐，你務必陪著娘，冬正是氣舊疾要發作的時候，別讓胡思想。”

“放心吧。”元微靈拉過元南聿，“聿兒，我送你回房。”

“二哥你去哪兒？”

“我去救治傷兵。”元思空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府，隨著徐虎去了。

元卯將傷兵暫時安置于城百姓家，讓全城的郎中都去救治。元思空算不得郎中，醫也止于皮，但因將士們的傷大多在表不在里，他反而能盡其所學。

除此之外，他還將四百多名傷兵的住所、傷勢、傷、用藥全部記錄在案，按照傷之輕重緩急分列開來，著人抄了數份給治傷的大夫。

待元卯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熬了一個晝夜沒睡。

元卯將他拽到一旁，嚴肅道，“誰讓你來這里的？”

“空兒想來幫忙，如此多的傷兵，空兒……”

“這里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元卯厲聲道，“你馬上回家去。”

元思空這次卻不懼元卯，理直氣壯地說道：“爹，廣寧告急，人人自危，我既能效力一二，怎可袖手旁觀？”

“你還小，可知打仗并非兒戲！”

元思空瞪著拉滿的眼睛，反駁道：“岳云十二歲從軍，甘羅十二歲使趙，羅士信十四歲平叛，有志不在年，空兒哪里兒戲了？！”

“你……”元卯看著元思空眸中閃爍的堅毅鋒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爹。”元思空拉住元卯的手，誠懇地說道：“空兒想為爹分憂，空兒懂得不比別人，爹不信任空兒嗎？”

元卯垂下了眼簾，低聲道：“爹不愿你過早看見人間殘酷。”

“若廣寧城破，空兒豈止是‘看見’啊，全城百姓，都躲不過金賊的馬刀。”元思空輕著，“無論如何，我們要守住廣寧，空兒能做什麼，定當全力以赴。”

元卯輕嘆一聲，了元思空的頭：“你是個好孩子，也好，你便在這里救治傷員吧，但是要注意休息，別把累垮了。”

“空兒明白。”元思空反問道，“爹，如今軍如何？”

“韓兆興在冒兒谷中伏，生死未卜，隨行將士或死或俘，回到廣寧的，就這兩千多士卒，還眾多傷殘。”元卯的目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北方，“金人正帶著大軍向廣寧進發，軍堪憂啊。”

元思空咬住了在發抖的：“金人……有多兵馬？”

“號稱兵馬十萬，斥候回報，至在七萬以上。”

元思空握住了拳頭：“咱們能調集的兵力又有多？”

元卯低著頭，沒有回答。

“爹，你瞞我又有何用呢。”

“加上陳宇隆帶回的兩千士卒，也不過四千人。”

七萬對四千，元思空只覺寒意貫。

“李大人已經派人調援，左屯衛或許還能調來兩千，若得六千兵力，我又有城可守，當可不懼金賊。”

“爹，只要城糧草充足，一定守得！”

元卯點點頭：“城糧草足以供一歲之需。”

元思空心中稍安，寡兵孤城退大軍的戰例也比比皆是，雖然形勢危急，也并非是絕境。

——

城中雖然住滿了傷兵，但元卯治理有方，仍井然不，只是城中流言四起，懼意彌漫，百姓惶惶不安。

幾日之后，他們又得到一個更加糟糕的消息，左屯衛派來的兩千援兵，被金人半路設伏，全殲之。

昭武十六年十月二八，真大皇子卓勒泰領兵七萬，帶著一統遼東的虎狼之心，過潢水，進軍廣寧衛。

誰也不會想到，這場戰役會在波瀾壯闊地大晟帝國史上占據一席之地。

大軍境之日，天降暴雪，寒風肆，白茫覆蓋了遼東每一寸凍土，卻唯獨蓋不住黑的、漫山盈野的人，那豈止是七萬人，更是七萬利刃、七萬狼、七萬魔鬼，一旦他們攻破城門，則廣寧必染大地，片甲不留。

元卯站在城頭，凝視著卓勒泰的帥旗在風雪中刺眼地飛揚，久久未。

“千戶大人。”一名將士登上城墻，恭手道，“斥候回報，卓勒泰已在城外十里扎營。”

“繼續盯著。”

“是。”

元胥道：“爹，這大雪不知要下幾日，恐怕雪一化，卓勒泰就要攻城了。”

“以他的兵力，攻城必然損傷無數，我聽聞此人有勇有謀，怕不會這般莽撞，靜待其變吧。”

“除了左屯衛，我們還能去哪里請援呢……”

元卯蹙起眉，對于能夠請到援軍，他難抱奢，從放棄遼北七州，其實就可以看出朝廷的態度，遼東守得住則已，守不住……怕是就要如棄子般丟掉了。

國之所，惟土疆耳，當一個王朝已經可以步步退讓王土，怕是氣數不久矣。當然，元卯只敢在心里想想，他僅是個五品守備，不敢揣度帝王心，他只愿守住廣寧，守住他的家鄉。

——

這一場大雪許是老天開眼，很是爭氣地下足了三天，雪厚沒膝，舉步難行。

元卯和元胥已經好幾日沒回家，岳輕霜心憂丈夫和兒子，備了熱騰騰地飯菜，讓元思空送去。

元思空踩著積雪，路過廣寧最熱鬧的街巷。從前這里商鋪如鱗，人流往來，絡繹不絕，街頭的張瞎子包子鋪，開了二十余年，生意紅火，他們全家都吃。如今幾乎所有商鋪都閉著門，有親友可以投奔的，早早出城避難去了，街景蕭條，令人心中頗不好。

元思空找到元卯的時候，他正在商議軍，巨大的班臺之上鋪著遼東輿圖。

元思空安靜地走了進去，元卯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繼續跟陳宇隆說著什麼。

陳宇隆雖然品級在元卯之上，但他是韓軍之將，不能過問廣寧城防之事，李伯允不在，錢安冗一介文，不懂帶兵打仗，廣寧衛的實際最高指揮，就是元卯。

元思空放下飯菜，瞧瞧湊過去，想看一看地圖，他個子小，倒也無人察覺。

這時，聽得一名軍士大喊著“報”，急匆匆地沖進了屋里。

“千戶大人，韓……韓總兵回來了！”

屋人皆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