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與扶風郡相距不遠。楚明允和蘇世譽并非喜好鋪張之人,又沒有繁重行李要帶,因此將朝中事務簡單代給屬后,便換上常服,一人一馬輕便地出了城。他們腳程極快,路過湯湯河水,行經寂寂荒山,夜幕垂下時見著了間客棧的影子,約莫明日便可進扶風郡。
仲秋之際,正值羈旅游子歸鄉之時。客棧里燈火通明,人聲談得熱鬧,小二穿梭于桌間忙的不亦樂乎,見到進店的兩人忙迎了上來。聽到是要住店后,小二拿搭在肩上的汗巾了額頭,有些為難道:“兩位客,您也看到了,今天住店的人多,咱這里就剩一間上房了……”他目在楚明允和蘇世譽之間徘徊,詢問道:“那間房還大的,既然二位客都是男子,不介意的話……可以一嗎?”
出門在外,自當做好客棧空房不足的心理準備。既然宿也是要整夜地對著那張臉,那他們還有的選嗎?
客房中的布置一應俱全,楚明允和蘇世譽盯著那張床榻半晌,最終還是楚明允出聲打破了沉默,“罷了,晚上我睡在地上就行了。”
蘇世譽微皺了眉,“你沒必要將對待姑娘的方式用在我上,你我份相當,讓你睡在地上何統?”
楚明允坐在桌旁顧自添了杯茶,自眼角斜去一眼,似笑非笑道:“史大夫監察百,但也沒聽說過要監察到床上去的。我不對旁人說,又有誰會知道這種瑣事?”
蘇世譽側看向他,“禮法如此,即便無人知曉,也不可逾越踐踏。”
“……我怎麼覺得你話里有話?”一向對禮法不以為意的楚明允反問道。
“是嗎?”
“是。”
“……”蘇世譽掃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楚大人多心了。”頓了頓又道,“且不論禮數如何,楚大人如今畢竟有嫌疑在,今晚若再不幸出了命案,了我從旁作證,只怕你會難辦。”
指尖輕點著木桌,楚明允支著下頷緩聲笑道,“哦?原來是在擔心我半夜跑了嗎?”他話音微頓,盯著蘇世譽的眸漸深,低了音緩聲道:“那你——就不擔心我半夜對你做些什麼嗎?”
“如果楚大人果真以為我會任人宰割的話。”蘇世譽笑道。
楚明允便收回目,攤開手語氣頓轉得幾分無辜,“我不是自覺聲譽不佳,怕連累了蘇大人嗎?難得我這般為你著想,你居然還不領。”
蘇世譽聞言居然似是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又抬頭了一眼房梁,笑的溫和,“既然楚大人用心良苦,那我就卻之不恭了。不過,恐怕還要麻煩楚大人睡在上面了,免得我夜里起來喝茶時會不慎踩到你。”
“……蘇大人有半夜起來喝茶的習慣?”
蘇世譽笑看他一眼,“以往沒有,今晚就說不定了。”
“……”楚明允刷一聲地展開扇子遮住了臉,一手握著襟,幽幽嘆道:“沒想到蘇大人這麼堅持要同我睡一宿,那我還是從了你吧。”
“……”蘇世譽道,“下樓用飯吧。”
樓下的客人比他們來時稀了些,不再那麼吵鬧,小二上全了飯菜打著哈欠走了,客棧里一時只剩杯著之聲。
楚明允忽然想到什麼,咽了口茶,道:“對了,補任右扶風的蘇行,跟你什麼關系來著?”
“是我叔父。”蘇世譽道。
“親叔父?”
“是,”蘇世譽道,“我父親年紀最長,其次是叔父,杜越的母親最小。”
“可我怎麼記得,當年不由分說把蘇行貶謫出京是你父親蘇訣的主意?”楚明允問道。
“的確如此,”蘇世譽沉道,“但究竟為何,我至今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父親和叔父后來生出了些矛盾。那之后叔父就遠在鎮江,這些年鮮來往,當初我雙親因病辭世,他也未能前來,只是托姑母捎了封祭文。”
別人家事,楚明允不好置評,便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夜漸深,客棧里徹底安靜了,楚明允和蘇世譽也安靜地站在床邊許久,無人作。
同床合睡一事雖然下了決定也做好了準備,可真到了這時候還是不免生出了不自在。默默無言良久,最終楚明允再次先開了口,他指了指床榻,“蘇大人覺得……該怎麼分配?”
蘇世譽收回了目,盡量平淡道:“以往怎樣和旁人一張床,現下也那樣便可,何必在意太多。”
“可我以往只跟人睡過,”楚明允笑了聲,“們一般都鉆我懷里,那蘇大人你也……?”他話不說完,眉梢微挑,盯著蘇世譽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
“……”蘇世譽深深地看他一眼,又轉過視線嘆了聲氣,抬手憑空劃下一條線來,“我醒的向來早,你睡在里面吧。”
楚明允應了一聲,并無異議。
想他們當了多年的對頭,多年來話都不曾多說過幾句,如今居然會同一室,取冠散發寬解帶,可見世事果真變幻無常妙不可言。
但去了外袍的手,卻怎麼都難以進行下一步了。楚明允和蘇世譽無聲地對視一眼,吹熄了燈,和躺下。難以言喻的尷尬籠罩著整間屋子。
楚明允是向來都難以安穩睡的,更何況現在旁還多了個人,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神思卻仍是一派清明。躺的幾煩躁,楚明允正想不驚蘇世譽的悄悄起,方有作卻忽然嗅見了淡淡香氣。
一點點清淡溫和的氣息縈繞在鼻端,像夜下無聲綻放的花,他凝神辨別了片刻,是安神香。楚明允稍傾往蘇世譽的方向湊近一點,果然聞到了更清晰的味道,寧神靜氣,和心緒,在這如水涼夜里仍有溫潤暖意,緩緩地浸夜里。
楚明允躺了回去,側枕著自己的手臂,目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蘇世譽的臉上。
月上重樓,綺戶,在床沿落了一層銀白霜華。蘇世譽闔目躺在他旁,呼吸平緩,眼睫微染月,在臉上落下一小片影,眉眼是他從未見過的溫平和。
他直直地盯著蘇世譽出神,忽然悄無聲息地抬起手,彎指一個狠厲的弧度往蘇世譽的脖頸緩慢探去。
絕好的一個機會,讓這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不會被任何人發覺,只要讓人以為他如同那五人一樣被暗殺就沒關系的。沒關系,反正他如今就躺在這里,毫無防備的……
——毫無防備?
楚明允的作頓住,只差分寸便能扼住蘇世譽的脖子。
蘇世譽的呼吸依舊平穩,沒有毫反應變化。楚明允微微瞇起了眼,隨即輕扯了角,放松手指轉而落在他潔的額上,將幾縷發拂到他臉側。楚明允收回手打量片刻,然后翻了閉眼睡去。
直到他那邊再無靜,蘇世譽才睜開了眼。他抬手按上自己的額頭,側目困地看了一眼楚明允。
次日醒來時旁果然已經空了,楚明允發了會兒呆,意外地發覺昨夜睡得還算不錯,也不知是不是托了旁安神香的福。他慢慢悠悠地起了床,下樓同等著的蘇世譽一起用過飯,便一刻不停地上了路。
這幾日算得上秋高氣爽,蒼穹放眼一碧,只是有些冷了。他們終于趕在晌午前到了扶風郡,右扶風蘇行接到城的消息后就帶人在府衙前迎接了,遠遠地見著蘇世譽便眉開眼笑地快步走了過去。
蘇世譽下馬,轉正對著蘇行一禮,笑道:“叔父。”
“哎哎,好。”蘇行拍了拍他的肩,眉頭忽又皺起,“譽兒,這些年不見,怎麼清減了這麼多?”
“大概是偶爾忙了些,我自己倒是沒怎麼覺得。”蘇世譽笑了笑,側示意道,“那位是太尉楚明允,這次來同我一起查案,叔父應該曾見過幾面的。”
蘇行看過去,中規中矩地見了禮。
早有人將他們的馬牽下,衙役在前引著他們去院的住。蘇行拉著蘇世譽稍落后兩步,接上了之前話題:“自己不懂照顧自己就罷了,叔父在鎮江可是都一直聽人說,你邊都沒有過能照顧你的人。”
長安親友逢相問,都說我還沒親。
蘇世譽淡淡笑道:“勞煩叔父為我心了,我……”
“別來這一套,”蘇行打斷他,“你這條件若是想找,滿長安的姑娘都能任你挑。你就跟我實話說,你到底怎麼想的?”
蘇世譽嘆了口氣,道:“朝中局勢未穩,侄兒無心分神于此,況且如此倒能免得有家室拖累,一人行事總歸……”
“胡說八道!”
“……”蘇世譽沉默了。
“了家才安穩,”蘇行頗有幾分恨鐵不鋼,“譽兒啊,你年歲要長于那些同輩子弟,可現在別人孩子都三四個了,而你就空有個職位。”
蘇世譽默然片刻,著前方楚明允的背影,試圖開解道:“叔父何必太過介懷,京中何止我一人如此。楚太尉同樣居高職,至今也是未有子嗣。”
楚明允是如何人蘇行早有了解,聞言不免不屑地瞥去一眼,道:“就他那品,斷子絕孫都是應該的。”
“……”走在前面的楚明允表示自己什麼都聽見了,便頓了步,不不慢地回過去,眉眼含笑地瞧著蘇世譽,聲道:“怎麼走的這麼慢,是我昨晚把你折騰的累著了嗎?要不要我過去抱你啊?”
除他兩人外,在場所有人頓時都一臉被雷劈了的表。
蘇世譽笑意深深地盯著他,“楚大人。”
楚明允沖他一笑,轉回心安理得地繼續前行。
蘇世譽轉過臉對著震驚的蘇行,無奈道:“玩笑之語,還請叔父切莫當真。”
“你……他……”蘇行的手抖地指著,說不出話來。
蘇世譽長嘆了口氣,平淡道:“叔父覺得是該信我,還是信他?”
“……哦。”蘇行艱難地緩過神,一時忘記之前還想說些什麼,張了幾次口,才道:“算了,我也不啰嗦你了,你留心點吧。我這次來赴任,路過金陵時見著了你姑母,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長安,你再拖下去,就親自來給你辦,順便還能看看兒子。”
蘇世譽微愣,“姑母果真如此說的?”
蘇行笑著看他一眼,“字字都是你姑母原話,自己好好掂量著吧。”
蘇世譽點了點頭,眸深斂。
蒼藍的天穹之上,廣袤的地表之下,觀測古今,彷彿總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推動著人類的進步,重蹈文明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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