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三更時分,屋檐上忽然響起飛掠踏過的腳步聲,在寂靜秋夜里格外清晰,卻是毫無停留地向著別去了。
楚明允與蘇世譽對視一眼,推開門便縱追上。
不過幾步便聽見一別院里有些響,他們落下環顧,發覺是蘇行的住。院中的護衛不知哪兒去了,過窗能約見屋里狼藉一片,似是有打斗痕跡。
楚明允拍了拍蘇世譽,“那邊。”
果然有人影在轉角倏然閃過,向著府衙偏僻之去了。他們一路追上,沉沉夜中一半開的鐵門顯在視野里,這是府衙里的水牢。前任右扶風鄭琬心善,多年來棄而不用地鎖著,而今水牢的鐵鎖鏈斷垂在地上,冷的風自漆黑門細細吹來,迎面生寒。
他們腳步不一頓,這瞬息間里面模模糊糊地傳來了蘇行的聲音。蘇世譽微皺了眉,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門沿石階而下。
楚明允詫異地看著蘇世譽的手,好一會兒才遲緩地想起在極樂樓的棺材口自己隨口說的話,只是沒想到蘇世譽到現在還記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便無聲地笑了笑。那人的掌心依然是暖的。
蘇世譽對這水牢似乎頗為悉,在目不能視的況下居然也能毫無阻礙地循聲前行。
激烈的纏斗聲被走道的回音得幾分空靈詭異,似是近了,黑暗中不斷有金石相擊的火星現。
“叔父?”蘇世譽微提聲。
遠應聲響起劇烈的刀鋒磋磨聲,有人嘶聲怒罵了什麼,來不及聽真切便破碎,兵重重墜地的聲音了過來,旋即牢中一片死寂。
片刻后水牢里忽然亮起了火,油燈燈焰漸穩,照亮了這方空間。蘇行息不定地倚著墻,他腳邊不遠躺著個黑蒙面人,已經沒了氣息卻仍目眥裂地瞪著蘇行。
楚明允走近蹲下,一把扯去了他的蒙面,那張臉這幾日他們見過不次,正是主簿。他大張著,竭盡全力地想是要說什麼,可惜管已被切開,發不出毫的聲音,只是將自己的臉又徒添幾分猙獰。
蘇行上錯落地負了傷,費力地咳了兩聲,罵道:“這畜生,難怪忽然說捉到了兇手,原來是他自己殺的人,現在還想對我下手!”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接他的話,站起正走過去卻忽然被蘇世譽抬手攔住。楚明允困地看了過去,只見蘇世譽定定地著蘇行,神平靜得有些異樣。
蘇行納悶地向他招了招手,“譽兒,你來,過來扶叔父一把。”
蘇世譽站在原地未,“叔父,”靜默了片刻,他忽然道,“你那日問我時我沒有告訴你,其實鄭琬的夫人說了句話。”
“什麼?”
“既是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
蘇行笑了笑,看著躺在地上的主簿道:“可不是,誰能想到他跟了鄭琬那麼久,居然還會狠下殺手。”
蘇世譽仍是看著他,重復道:“既是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他聲音溫,字字清晰。
蘇行愣了愣,面微變,“……你什麼意思?”
蘇世譽淡淡道:“鄭琬與你相識多年,主簿在你手下聽候差遣,叔父,何必下此毒手。”
楚明允意味深長的目在他們兩人上徘徊,抄著手自覺靠在一旁墻上冷眼旁觀。
蘇行表徹底難看了起來,“譽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
“今夜之前是懷疑,”他眸深斂,“如今已然確定了。”
“確定什麼?!確定人是我殺的?”蘇行不能置信,“我可是你的親叔父,我和你是親!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帶你出去踏青,你不記得了?”
蘇世譽極輕極低地笑了聲,“侄兒自然記得。不止如此,我還記得叔父當年擔任右扶風時督建了這座水牢,那時您帶我來過這里,告訴過我您藏的機關,”他抬眸,看著蘇行,“……忘了的人,只怕是您吧。”
蘇行瞳孔驟,接著震怒似地渾抖,“有機關又怎麼?難道你覺得我會害你不?”
蘇世譽垂眸,沉默了良久又道:“叔父在我來時,曾轉述的姑母的話,可還記得嗎?”
——我這次來赴任,路過金陵時見著了你姑母,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長安,你再拖下去,就親自來給你辦,順便還能看看兒子。
——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
“我雙親是在七月辭世的,八月時鄭琬遭到刺殺,然后命您補任右扶風一職。姑母格嚴謹,絕不會將忌日記錯,更不像一時口誤。……那麼您在七月前就已經往長安而來,又一直未曾面,所為何事?”
來到長安,于扶風郡,暗中制造這一系列命案,在他們到來后安排假的兇手咬定楚明允不放,兩日之就利用旁觀的獄卒們將太尉謀殺人的流言散布出去,然后將替其做事的主簿殺死,便再無人能指認,同時也將他們引水牢,只要利用機關殺死了他們,最終的結果自然就是太尉借機對史大夫下手而不得,兩相俱敗。反正死無對證,與他才上任的右扶風能有何干系?
這計劃縝,本該是分毫不差。
而蘇世譽清楚地看在眼里,猜的也是分毫不差。
蘇行愣怔許久,低下頭去,肩頭緩緩地,他竟是在笑,那笑聲漸漸大了起來,空落落地砸在水牢四壁,再抬頭時已然冷了臉,直盯著蘇世譽,“你居然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我?”
蘇世譽平淡道:“我奉命前來,本就是為了查案。”
“呵,蘇世譽!”蘇行冷笑道,“可真是蘇訣教出的好兒子,跟你爹一模一樣。……不,你爹可遠不如你!”
“叔父當年難道也是因此被放逐出京?”
“我當年可什麼都沒干,蘇訣居然拿一句我志慮不純就把我給外放了!”臉皮既然已經撕破,蘇行倒是無所顧忌了,“志慮不純又怎樣,李延貞那個頭小子也能算得上是君主?我可沒你們那哄孩子的興致。”
“……所以叔父如今是另擇木而棲了?”
“難不要像你們父子一樣?滿腦子君臣綱常,也不知道睜開眼去看著天下什麼樣了!幾年,天災不斷,這一時半會兒的安寧你們還就真以為開始太平了?清醒點吧,李延貞那昏庸無能的人是注定扶不起來的!”
“叔父慎言。”蘇世譽微皺了眉。
“別什麼叔父了,”蘇行冷笑,“我算是明白了,是,怪我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了,當初你爹要一劍殺你時我就不該攔著,也能免了現在后悔!我早聽人說史大夫如何如何,現在想來說的可真對,”他抬手直指著蘇世譽,“無心無,無無淚!你便這樣下去吧,就該是一輩子的孤寡絕!”
本是親,要如何才能怨毒至此。
這一通罵的實在淋漓盡致,楚明允不向蘇世譽那里看去一眼。蘇世譽面容淡淡,是一貫的毫無波瀾,只是不知斯人是否果真表里如一,心冷若此,竟毫無容。
直到蘇行氣吁吁地止了話,蘇世譽才平靜地開口道:“侄兒聞教,還請叔父伏罪。”
“伏罪?呆在牢里等著你審問再死刑?”蘇行腳步不穩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不著你手!”他猛然拍上側的墻,機關‘咔’地一聲凹陷,一壁覆頂石墻轟然墜下,如驚雷般砸落在蘇世譽面前幾尺,震耳驚心。
水從石墻下緩緩漫出,蜿蜒流淌,洇上他的靴沿。一時寂靜。
“蘇大人?”楚明允試探地喚了聲。
蘇世譽轉過,“走吧,待天亮后再命人來將這里收斂了。”
楚明允跟上他,想了想道:“蘇大人和令尊……聽起來似乎關系張?”他難得措辭委婉了些。
“不必多想,父親只是脾氣不大好。”風輕云淡的語氣。
“喂——我說,”楚明允瞧著他的背影,“這邊有的酒樓夜里是不打烊的,你若是心里不痛快,我可以去陪你喝兩杯。”
蘇世譽似乎是輕笑了聲,“命案得破,你我總算不負圣命,我心里為何會不痛快?”
“行啊,那咱們去喝兩杯來慶祝我洗嫌疑?”口而出后話音不一頓,楚明允十分有地自己都覺得有點欠了。
不料蘇世譽卻頓了步,回眸看他,莞爾笑道:“楚大人有意慶祝?”
“……還行。”
“那走吧。”
扶風郡畢竟是繁華之地,雖是深夜,酒樓里依舊燈火盞盞,有閑客二三。
楚明允和蘇世譽在樓上尋了個僻靜位置相對坐下,杯中酒溫,香氣醇厚。楚明允不急著喝,捧著瓷杯慢慢暖著手,仔細端詳著蘇世譽的神。
蘇世譽淺淺抿了一口酒,不抬眼地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楚明允認真地道:“有朵花啊。”
“……”蘇世譽抬眼看了看他,笑道,“沒想到楚大人這麼快就醉了。”
楚明允低聲笑了笑,頓了頓,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既然蘇行是主謀,之前極樂樓里的慕老板你說應喚你兄長,那他應該就是蘇行的兒子了?”
蘇世譽輕輕搖頭,“叔父沒有兒子,膝下僅有兩,我在姑母那里也曾見過們幾次,長已經嫁與商賈,尚小,跟那位慕老板無關。而且依叔父的子來看,他所做之事,家中應當毫不知。”
“那該喚你這聲兄長的到底是誰?”
“坦白而言,我也沒什麼頭緒。”蘇世譽道,“蘇家幾代仕宦,朝野中大多都與我家有些往,而同輩子弟里數我年長,該稱我為兄長的人數不勝數。”
楚明允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我記得我是不是比你大幾個月?”
蘇世譽不聲地瞥他一眼,沒有接話。
果然楚明允接著道,“那你也我一聲哥哥唄?”
蘇世譽垂眸打量著手中瓷杯,恍若未聞。
楚明允手過來按住他的酒杯,指尖過他手腕,稍傾眉眼帶笑地道:“你我聲哥哥,我再請你幾壺好酒,如何?”
“……”
“嘖,”楚明允微蹙了眉,“你怎麼不理我。”
……原來你也是能看出別人不想理你的啊。
蘇世譽忍不住輕聲笑了笑,將他的手拉下,“依律,兩千石以上員不得私下擅自攀親結拜。”
為史大夫就是倍優勢,都能尋到這麼些個好理由。
楚明允索然無趣地喝了口酒,隨口道,“你說蘇行家里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如今他這麼死了,那他妻兒豈不是要恨死你了?”
蘇世譽的指尖微頓,緩緩了杯子,復又放松,“或許吧,”他又道,“不過叔父所犯乃重罪,依律當株連九族,們有沒有機會來恨還尚未可知。”
楚明允微愣,“你打算如實報上去?”
蘇世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你知不知道你也在九族之?”
“我自然清楚。”蘇世譽淡淡道。
楚明允表復雜地瞧著他,“那蘇大人這算是……親手把自己給抄斬了?”
“律法如此,自當遵循。”蘇世譽將兩人酒杯添滿,道,“不過現下一切還未了結,要待搜查過叔父的住,才好下定論。”
“搜查過后,蘇行的罪名恐怕是只增不減吧。”
蘇世譽輕輕一笑,沒有答話。
楚明允飲盡杯中酒,單手托腮瞧著蘇世譽持杯的手修長,那銀繡滾邊的袖口微微下,顯出一截清瘦的腕,眼簾微垂遮去了眸中墨瞳,風雅至極。他忽然忍不住口道:“你若就這麼死了,說不定我還真會傷心的。”
蘇世譽認真思索了一下,還是沒聽出這話里究竟彩如何,但看楚明允的神全無玩笑之意,又不似嘲諷,便只好理解做了安。他淡聲笑了,“多謝你關懷了。”順著轉了話題,“不過楚大人這般的人果然是世間有。”
“怎麼說?”
“說話作風如你這般的,十個中有九個怕是要被人打,便只剩下個手不凡的,自然是世間有。”蘇世譽笑道。
手不凡的楚明允面不改地笑,“彼此彼此。”
蘇世譽沒再接話,又為自己斟滿一杯,口后忽覺酒已微涼,沿而下轉瞬就浸了肺腑。
良久無聲,一聲極輕的嘆息,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眉心,蘇世譽詫異地抬頭看去,只見楚明允含笑看著他,神似是微醺,雙眸卻是清亮,仿佛映了天云影。
“都說了請你喝酒來慶祝,你怎麼還是一直皺著眉?”
蘇世譽難得愣怔地看著他,忘了開口。楚明允的指腹就在他眉心,描眉般地緩慢細致,極為認真地沿著他眉骨弧度一點點平,終停在眉梢。
他指腹溫熱略染酒香,檀香繞袖,蘇世譽清晰可。所及的皮微,有,陌生而異樣的緒倏然涌上心頭,稍縱即逝,來不及味真切。
楚明允就這樣打量著他,忽然偏頭笑了,“蘇大人……”他肩頭忍不住微,“你這個表我好想你的臉啊。”
“……”蘇世譽默然地扯下了他的手,頓了一瞬,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楚明允,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臉側忽然落了一涼意,轉而雨聲潺潺響起,蘇世譽順著楚明允的目向窗外。窗外有一簾秋雨,驚醒了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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