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死了。
他死前只見朱漆問斬的簽牌扯落在膝前,耳邊最后的聲響是刀鋒。
下一刻,后頸劇痛似剜骨髓般砍下,而他那頭顱都骨碌落地了,卻竟還尚存彈指般一息,他得以從遍地污上看回自己那殘破不堪的無頭。
這一息直如萬年。
此毀損、破敗、布滿膿瘡與骯臟,失了加富貴與殘的命,終于只似個捕不了風的破布袋子,等脖頸涌盡最后一滴鮮,便會再無懸念地倒在地上,迎來永恒死滅。
原來這就是他的此世。
在這死前午門的艷下,臨死回的一眼間,裴鈞仿似看見二十七歲那年,他正臨危命,帶了一千人馬往戰地議和。那時的他,一風華意氣打馬出京,與仆從拍鞭大笑著,正要開始他最為璀璨的十年——
那時的他還是個英雄,前途似錦。
至今他都還能想起那臨行前的垂紗珠簾后,他下有人緋紅而微了眼睛,氣間細指握著他薄汗沾染的發尾,向他喏喏輕聲道:
“裴鈞,你若執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來。”
“朕……朕等你。”
……
……等誰?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鈞只覺已飄魂坐在刑臺上,眼瞧著自己污滿布的頭顱骨碌碌地滾下臺去了,又被街角看熱鬧的人給笑罵著踢回他腳邊來,耳中聽他們在大笑,笑他裴鈞一世臣招搖過市叱咤宇,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頭顱還被人當球踢。
這一刻,他似正等著地獄差來帶他走,卻又只似被這無天地剝了所有知覺地隔絕在此般,對這嘈嘈世間已再無法嘶吼反抗,就連周遭魑魅魍魎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間就只剩他這一縷孤魂,來是獨,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獨行,多年了?
他為那金鑾座上的年大忠似了一世,脊梁骨頂著罵名踽踽獨行,百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黃口小兒編了謠罵他,可到頭來,他等到的竟是帝姜湛的一場局布星羅、擒故縱!
罔下的愚忠,本想來日方長總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將那人一把,他甚至還著樂過……又豈知姜湛意綿綿的容下全是假意與算計,而昔日羅衾榻盡是虛妄,縱聲也不過是一出出韜養晦、忍辱負重的戲碼,掠了浮華拍盡繁花,終究鳥盡弓藏,河過橋塌……
恨?
到頭來,怎麼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確然令智昏、用太過,自己看著都覺蠢到可笑,而最終這一罪孽與貪求起于這一場念,落,也終于落在這場念上。
就這麼止了吧。
裴鈞嘆了口濁氣,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臺上,抬頭看青天上半黃不紅的日頭,只覺那是明滅在魂靈中的一團火,此時只需他雙目一閉,便可如冷水兜頭淋下,將那火盡數澆滅,從此再不醒來……
可此時人群卻陡然暴發一陣呼喝,又更比觀刑好時更聒噪起來。
裴鈞恍然間聽見了震耳的馬蹄聲,從很遠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軍萬馬已踏破京門城防,正齊齊向皇城來,直震得他后背下的臺子都在,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翹首看熱鬧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竄的,都在高聲喧騰:
“那是誰的軍隊?”“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快快!看那邊!”……
裴鈞睜了眼,想看看這嘈雜人間到底是誰,竟想他死都死不安生。
可這一睜眼,他卻是愣了。
只見觀刑人被數百兵馬隔作兩邊,一匹紅鬃烈馬星流霆擊般沖來。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擁中匆忙躍下,頎長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慣常清凌淡漠的臉上長眉聚,此刻竟有惶然。
裴鈞靜靜支著腦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樣,不荒唐笑了一聲:“喲,是晉王爺回京了。”
也是,要讓他連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晉王這宿敵,還能有誰?
裴鈞心想,斗了半輩子了,晉王這賊頭子想必終是聽說他被姜湛下了大獄遭了殃,便喜得連他死都等不得,這就打雁北關沖回來造反了。
嘖嘖,真是要不得啊。
此時此刻,晉王的目落在了裴鈞垂下的腳邊,看見了那顆沾了灰的頭顱,霎那間,他整個人如蒙雷擊,臉面登時頓失、青白發灰,雙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時竟偏而倒,全賴后頭趕來的侍衛扶了一把。
“呿,怎嚇這樣。”裴鈞哂笑一聲,心說這晉王戰場都上了幾,竟會怕個死人頭,枉斗了一世,還當他真是個骨頭,未想竟是個膽小鬼!原照晉王平日里那行止,怎麼也該著角說一聲:“跟我斗,找死。”再輕哼一聲,冷笑才對。
此時這狀,也不知是不是臺本兒拿錯了。
呵,總歸人這一世不就是演場戲,是不是個角兒,還得落幕才知道。裴鈞本自覺能混個好死,豈知他費心費力演了一世,這戲卻同他本沒甚關系。
想到此,他幾乎快被自己逗樂,挑了眉,垂眼看腳邊那顆頭顱,自覺雖是沾了灰染了,可臉倒還是一等一的俊氣,且死到臨頭他心水已止,故神容其實也不甚猙獰。嘖,若是拉拉灰,收整收整,應是還能再坐羊車打紅袖香街里過上一趟,必然又是滿車瓜果花香,姑娘小姐們吵著要嫁他——
——如果們不知他是裴鈞的話。
正是裴鈞一輕松,腦中天馬行空之時,晉王那邊的人馬似乎都聚齊了。扶著他那侍衛訥訥地問:“王爺,可有令下?”
悲風呼號中,晉王一臉慘白地盯著裴鈞腳邊,僵神上不見一敵人喪命的愉悅,反倒是真像被嚇了個實在般,過好一晌,才薄微道:“給本王傳令……”
他強自站直了子,人影就像一株葦在狂風里著,雙目中敗雜紅,面容也繃得鐵青。
“眾將即刻包圍皇城,給本王拿下天子,生死勿論!”
最后一言字字頓挫,像是咬著齒令出,話音一落,周遭一片轟然,好遵令,霎時鐵甲軍踵窸窣過,兵將齊肩向皇城發去,百姓惶然潰躥、高呼奔逃,一朝安穩現世,一瞬被步踏碎……
,染著皇城傳來的喊殺聲,似要將凌霄震裂。
裴鈞看著,聽著,漸漸地,他只覺頭頂的日像是愈發昏暗,眼皮也愈發重了。
也許就是這一刻了吧,該結束了。像是一冊話本讀了一輩子,雖說節也委實不怎麼樣,但到今日,也總算他看了個結尾——
作罪孽臣鬧市問斬,窺天機反賊皇城擁兵。
不用看下去了。再往后是如何,他幾近都能料到。
姜湛年登基至今,心智雖日復一日狠辣,手段卻尚欠火候,此時打裴鈞卻未及扶持新勢,朝堂便立時被蔡延一黨把控。閣失了裴鈞坐鎮與蔡氏相抗,政令就一家獨斷,底下清流更不甚服得,便致人心渙然,諸事下行不利,只如盤覆散之沙。
而晉王,韜養晦、實權暗握十數年,造反大業雖始終為各方勢力牽制,卻早已備得穩而又穩……且依照晉王歷來謀略膽識,今時今日只要起了兵,就定已拿準是場毫無懸念的勝仗。
朝堂之上老早就有呼聲要晉王取侄代政、掌繼皇權,他此時不過是順了天時罷了,也終究必會為下一個皇帝。
皇帝麼……
裴鈞苦笑閉目,剎那彈指間,眼前那魂火恍如一世笑鬧生殺落盡,而那當中明滅而過的權勢家國枕邊人,那一一恨一輩子,亦都一息即滅。
意識彌散前,他只覺周味刺鼻,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皇城飄來的。他耳邊好似有人嘆息,又似悲泣,仿若有人在沉聲喚他名字,又仿若有人在誠誠切切地一遍遍問他,從始到終,能不能夠重頭來過……
下一刻冰冷襲來,須臾或千秋中,影換做日月,人影闌珊,魂靈被扯無邊長河中招搖,他好似聽見周遭萬鬼嗤笑低語斥他癡傻,卻又似聽見無數含恨嘆息,人斷腸。
不知幾世幾年過去或歸來,陡然間,宛若一束天,將靜滅從這無盡長河中一舉吊起,瞬時,周渾濁滌清、烏蒙散盡,又一陣裂魄的劇痛扎他后腦的最最深——
裴鈞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睜開眼睛。
霎時,沉香鼻、痛頓消,所有曾刻魂靈的苦厄竟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他竟然醒了。
周圍是靜謐而平穩的,沒有一聲音,外日太過刺眼,他本能將雙目半閉,而待一瞬昏花后漸漸再度睜開來,他竟見眼前當空,正懸著一片雕金垂帳的臥榻拱頂,拱頂的正中,正有一條目鑲寶珠的浮刻金龍騰了雕云俯而下。龍頭上一雙黑瞿嵌的威嚴龍目定定眈著他,他忽而發覺他自己,竟正渾赤地平躺在下寬大華貴的龍榻上。
“你醒了?”
怔忪中,一聲輕靈的問詢響在他耳邊,帶了夢覺的鼻音,雍容卻糯的尾音上揚起來,像是貓尾一寸寸勾上人指骨。
這聲音若是在從前聽見,保管能裴鈞念頓生、五骨麻,定要將那出聲之人在榻上抵死糾纏一番才罷休,可此時,這聲音卻如魔魅一般,聽得裴鈞渾都僵了,一扭頭看見枕邊之人,他沙啞的嗓音破驚出——
“……姜湛?!”
“哎,朕在。”
不同于裴鈞的驚駭,姜湛的這聲應答是安穩到了骨子里,也順到了骨子里,好似那“朕”字并非帝王自稱,而只是個人間昵的字眼。
他趴在裴鈞右肩,出的背骨段都是年人的細白,烏垂散在二人之間的薄衾上,面容比裴鈞記憶中的更年輕,更溫和,纖秀眉目帶著繾綣,迎著窗外日在床架雕金上折下的束,此時正慵怠地睨著裴鈞的雙目,眼角曖昧的緋紅更添些靡靡之,殷然角也勾起一道艷麗的笑來。
下一刻,裴鈞只覺自己下好似被數條荑縛住,是姜湛溫涼手指已套弄起他間那來。
“你——”
裴鈞一驚之下本能捉住那手指,卻未防姜湛另手已攀上他脖頸,只管討好地湊到他臉側,如貓一般輕輕舐他的耳骨,似怨似嘆地求道:“裴鈞,朕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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