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伏地叩拜的學生在雪中抖，他青腫的手指已凍到難以放平，說出的最后一言也難免沾染了哭意。

會哭是很尋常的。裴鈞想，眼前的學生還太年輕，實在也應當慟然一哭。

畢竟從來從來，京城里被宦之家掃地而出的門生一旦流落街頭，等著他們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同樣地被這京中執掌權勢的所有人關在門外，被這座城池的權利場關在門外，被帝國的朝廷關在門外，看著那條他們曾仰過、期求過的仕途訇然坍塌、生生斷絕在他們眼前，直到在所有曾記得過他們的人心里褪、凋亡，只如一段朽木沉落水底般，至此再難有任何轉圜和波瀾。

他們很可憐，裴鈞知道，他甚至還知道這雪地中的長跪究竟有多冷——因為當他還十七歲時，也曾經不甘不忿地跪在張家宗法祠堂前的窄院里面壁，跪在當年那不輸今日的大雪之中，作為一個與他們同樣的學生，第一次提高了嗓子與他的師父頂。

那時滿膝滿的刺痛絕冷，冷得就像張家世世代代研修奉行的冰冷法道，他跪在其上不思悔改，直到秉持那被張嶺斥為悖逆的念頭了場，表了政見，終至與張嶺大吵，決裂，變為仇敵。

他曾是個學生，他最終辜負了張嶺；鄧準是他的學生，最終又辜負了他。如若他數年來的殿勸學也可算作為天子師的話，那麼姜湛這學生于他這先生，就更是赤的背叛了。

學生最終是會辜負師父的，不僅如此，這世上所有人的付出最終也都會被辜負。

裴鈞蒼冷地笑了笑，低頭對錢海清說：“我不再收學生了，你還是另請高明罷。”說罷抬腳轉。

可就在他一步正要府中時，卻竟覺右忽被一雙手給抱住了，腳邊傳來錢海清發狠的聲音急切道：“是裴大人學生來的！裴大人就要對學生負責！”

“放肆！”裴鈞倒退一步，火氣噌噌冒起來怒斥：“本院何曾讓你來了！”

錢海清被一旁家丁給扯離了裴鈞大，此時又再度端跪在石階上，抬手了把臉上的，直了背脊朗聲答道：“幾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監外賜了學生一訓，學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別管旁人的妯娌親——古《婦訓》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為‘貞’，而《論語》有云，‘君子貞而不諒’，其貞者，乃正固其心、不于道，大人此言，豈非是教學生為求所想當心無旁騖？心無旁騖者，既有一念，則無所不用其極，是故學生既求裴大人做師父，便拼得一剮從寧武侯府了，唯裴大人收留學生，學生當終謹記裴大人教誨，萬死以報裴大人恩！”說罷再度一下下磕起了頭來。

裴鈞聞言幾乎心底一震，腳底卻仿似被雪地的寒意沁，發起了一陣陣的涼。下一刻，他仍舊轉要走，卻聽后董叔驚一聲：“大人，這學生昏過去了！”

裴鈞扭頭一看，果見上一刻還砰砰磕頭的錢海清已忽而頹倒在石階上的雪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沒好氣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給您銀子了您這麼幫他？”

“總不能瞧著這娃娃擱這兒凍死啊！”董叔蹲抱著錢海清，苦臉勸了一句：“大人，先救過他這一命罷？”

“要救您自個兒救，同我沒干系。”

裴鈞只冷冷扔下這一句，便頭也不回地門回府。董叔看著他背影搖頭直嘆，又阿彌陀佛一陣子，最終還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將錢海清也抬進去了。

大雪下過整夜，到清早時候才停。忠義侯府的下人們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掃著一地積雪。

錢海清從鄧準原住的西廂耳房里醒來，勉力拖著瘸謝過董叔，又向下人問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尋去前院時，果見裴鈞竟負手扎了馬步，正立在掃凈雪碎的空地上晨練。此時他頓地雙長而有力，腰似磐石穩而又穩，寬厚的肩背直，一容峰眉間褪去平日行走中的凌人盛氣，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

這錢海清一時看愣了。

前院兩側的游廊上各立了兩架兵刀，裴鈞從鋒刃回上瞥見后有人，也沒待扭頭瞧上一眼，就悠然道：“怎麼，文扎個馬步就不行了？”

錢海清這才驚回了神，頓時臉都紅到耳子，連忙扶跪下，剛要開口說話，卻又被裴鈞搶白：

“你這裝昏迷裝可憐的也騙了一晚上安睡了，但唬得住董叔可唬不住我。昨晚我也說了，我不收學生，忠義侯府也不養閑人，董叔救你是他積德，同我沒干系，你如今既是還能走，就還是走罷。”

說完正有小廝來報時，早膳也備好了。裴鈞接過下人遞來的巾帕了臉，只看過錢海清一眼，就收了勢行去花廳。

花廳里董叔一邊擺碟子一邊問那補褂壞了可怎麼辦，裴鈞擺擺手，端起碗道：“今兒不去禮部，不皇城也犯不上非得穿那一裳，趕明兒補好就是，您老別急。”說完吃罷了早膳，又由六斤伺候換了尋常，便出府上轎點卯去了。

錢海清立在廊上遠遠看著，至始至終都沒同裴鈞說上一句話，此時目送了裴鈞影出府，不免眉頭細細皺起，心下更為以后計較起來。

日頭還沒全然當空，裴鈞到京兆司時前后都沒瞧見晉王爺，這才想起今兒逢了七，五城兵馬司有長提訓，而晉王爺兼了總都尉的職務，便就是那提訓各司的人，自然是要在場的。

于是他便領了京兆參司宋毅和幾個府吏，預備借著到中城兵馬司清算年尾囤糧的由頭，前去尋晉王爺說說話：其一，是要探探晉王爺送那隨喜公公向他告發鄧準，除卻因惱怒他裴鈞言而無信、臨朝改票，而想報復他讓他憤恨難堪外，其究竟居心何在、有何所求？

依他所料，既然隨喜公公能聽聞他裴鈞貪墨、吃鹽、懷有異心，則以晉王的手段，若非也是知道這些，就絕不會將隨喜貿然送來他面前。晉王此舉，大概揭他眼瞎是假，想以此向他要挾、易才真，一切定當還有下文。

其二，這隨喜既然是姜湛宮中的心腹，到眼下也在忠義侯府過了一夜，宮里早該察覺人丟了，第一個懷疑的地方自然是他裴鈞府上——可這人卻是晉王他老人家逮出來的，如今擱在他裴鈞手里，豈非是把燙手的山芋強塞在他懷里？那他是該放了，該還給晉王，還是該給姜湛送回去？可無論哪種都極易惹火燒。

裴鈞此時一想起晉王昨日散朝后的笑臉就氣得牙，心道這賊頭子沒事兒個這麼大的風，怎麼就不怕閃著腰啊？他真恨不能找老曹尋人一麻袋套了這人胖揍一頓才好。

而他正如此想著，中城兵馬司已然到了。

裴鈞領著人進去的時候，晉王爺姜越正四平八穩坐在司部大院正中的紅木桌后，頭頂青天、腳踩大地，抬手漫端了茶盞送到口邊淺淺一飲，罷了，這才語重心長地同治下的十位正、副指揮使說了這樣一句話：“軍餉、囤糧數目不對，不要總向孤抱怨，你們應當盡快去找裴大人清算，不夠，就讓裴大人給補上，多了，就裴大人都運走。”

說完了話他一抬頭，正巧看見裴鈞來了，就更悠然地笑起來：“裴大人，你看孤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裴鈞連忙咬牙擺了笑臉迎上去作揖，“王爺英明，王爺指點得極是，臣今日帶了人來就是為清算囤糧的，勢必將這年尾給收好，替王爺您省心，也替朝廷省心。”

晉王慢慢擱下茶盞，起笑盈盈地看向他點頭：“要說朝中誰最忠心耿耿，那裴大人當做表率，敢第二，怕是沒人敢第一了。”說著又向后看了看宋毅幾個，再看回裴鈞，笑容便更有深意了：“裴大人手下的人，做事自然也都是忠心不二的，孤放心裴大人。”

不知實的宋毅等人已然謝起了晉王的夸贊，而昨晚才將手下的細逐出府去的裴鈞卻是吃了個癟虧，一面笑納了晉王的明嘲暗諷，一面同諸將公事暫且講畢，這才總算跟著晉王一起走出了司部大門。

晉王走在前面負手回頭來，看裴鈞跟在后，竟全然不解道：“裴大人，你跟著孤做什麼？”

裴鈞恭恭敬敬地笑著打禮：“回王爺話，臣是來謝過王爺昨日賜禮之恩的呀。王爺這禮好啊，臣聽之、見之，醍醐灌頂、五臟俱通，驀然自審，見自己果真是個瞎的，真是有勞王爺掛懷、提訓，臣愧難當。”

晉王爺心知肚明聽他打完腔，一臉風清月明地繼續往外走：“小小心意，不敬意，不過是答謝裴大人為朝廷新政鞍前馬后罷了。”

——這賊頭子果真是記下了改票的仇，這可難辦。裴鈞繼續跟上他殷勤道：“晉王爺客氣了，臣為朝廷做事兒，這都是應該的，王爺此禮如斯貴重，臣實在當不起，臣還是給王爺送回去罷？”

可晉王爺卻安般抬手拍了拍裴鈞的胳膊，嚴肅道：“裴大人這話就見外了，孤這禮既是送給了裴大人，就全聽裴大人發落了，又怎麼能再收回來呢？”說完還搖頭輕嘆，直道裴鈞太客氣了。

——這就是真把隨喜那燙手山芋甩給我了，他娘的。裴鈞此時直想了靴子往晉王爺臉上砸，可卻礙于還有把柄在這賊手里，就不得不依舊笑問：“那晉王爺也得讓臣返還一禮才是，就這麼收了如此好禮，臣實在過意不去。”

晉王聽了，這才終于止步，回眼笑睨著裴鈞問：“裴大人要送孤東西？送什麼？”

——瞧瞧，狐貍尾出來了吧？這賊果然想要我手里的東西。裴鈞袖著手沖他再拜一下，認認真真道：“不知晉王爺可有何心愿？若是臣能替王爺達，那臣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此話一出，晉王聞言竟些微怔愣，一時抿沉默著，雙眸不明深意地淡著裴鈞，過了一會兒才徐徐開口道：“其實，孤一直……”

裴鈞不由傾豎起些耳朵：“王爺一直……？”

晉王看他微微靠過來，止不住角輕輕一勾，時將話鋒一轉，溫聲道：“其實孤一直想同裴大人吃頓飯。既然裴大人有心做東，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到此，一旁晉王府的轎子也抬到了晉王跟前兒，晉王抬進挑桿，轎前還回裴鈞一眼，雙目澈亮道：“那孤就等著裴大人來帖了。”說罷，就由人開轎簾坐進去，一搖一搖抬著走了。

徒留一臉“豈有此理”的裴鈞懵然立在原地，眼看著晉王轎子拐過街角了，這才咬著牙暗罵一句，回進司繼續替晉王爺清算囤糧去了。

待裴鈞結了一天的公事回到忠義侯府時，府中已然掌燈。

他自個兒因了晉王向兵馬司保證的那一句話，不僅被司中幾位指揮使纏了一整天，還替戶部、兵部的錯背了幾口黑鍋，此時簡直是滿心都正盤算著如何往晉王上百倍還之、料想著煎炸蒸炒哪樣更佳，走過前院兒不經意一抬頭，卻竟見個眼的人影坐在前廳門里隨同董叔清點碗。

那人影聽見了腳步，倏地起回了頭來，一看見裴鈞，臉上立即綻出個笑：“裴大人！您回來啦！”

裴鈞頓時只覺更糟心了：“……錢思齊？你怎麼還沒走啊？”

錢海清向董叔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答：“學生無可去，無地可依，于是煩請董叔叔指點去路，董叔叔就留了學生，說府中還缺一賬房。”

——呸，缺個屁。裴鈞搖頭看看董叔，心覺老頭兒真是年紀大了善心大發，他也累得懶怠管了，嘆了口氣就拾道繼續往后院兒回屋去。

可回了屋一推門，又看見正墻上掛著他那燒壞了邊兒的三品補褂，袍擺子烏糟糟黑了一圈兒，眼下也還沒補上。

董叔這時候跟進來，見裴鈞正低頭揪著補褂的壞默默尋思，還以為他正擔憂沒有補褂不好宮，便低聲道：“府里的繡娘沒有這麼多彩線，今兒就到寶堂訂了，可也還得明日才能送來補呢。大人若是急，要麼今晚讓繡娘先用家里的彩線補補罷？”

可裴鈞一時卻沒說話。

他此時看著這補褂上灰黑卷曲的線，腦子里是鄧準、姜湛、隨喜和晉王爺一溜溜地轉，這些人的臉與言語在他腦中越轉越快，越轉越，直轉到最后恍如被他忽如其來的一道靈給砰然擊碎了，他大徹大悟般抹了一把下，忽而沖董叔道：“算了，甭補了。”

說罷他撒手放開了手里的擺，輕聲一笑：

“這裳該換一件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