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運如火，華似命，一切都是當局者迷。

裴鈞低頭看著面前那殘破了邊角的補褂，神臺忽而前所未有般清明——他發覺，早在當年這一補褂由姜湛賜給他時，他便了，而將這裳穿在上那樣多年，若非后來他迫于形勢駐閣，也還真未想過要將它下來，甚至到如今重活一世已發覺這裳破了壞了，他兩次所想的，居然都還是修補、修補，不是換——

原來當裳在上穿久了，人就會覺得舒坦了，如此就再難想到這裳原本的不合適；而他還多日以來曾以為自己順應了冷靜、清醒、過人的神智去做出的種種，或然也本只是順延了前世的習慣、活在前世丟不掉的軀殼里不甘地茍延殘罷了。

他欺君、尋釁、貪墨、舞弊，他都做了什麼？他仿佛只是在搗蛋調皮。他自以為占了種種先機，卻不知別人看他，竟還依舊是個借由皇權弄政如的權，是個結黨營私、仗勢凌人的佞臣——而在他們眼中被他這佞臣效忠的皇帝姜湛，又早已將他邊親信留為暗棋，讓他自以為跳控制的每一步，實則都走在帝王心機的謀算里。

這朝中蔡延、張嶺、晉王依舊據勢各方，他那些小作并沒有讓這一切從本轉變——新政依舊是要推行的，領頭的人依舊還是蔡氏、薛張，他如今不過躋其中而已，那看似取之不盡的吳廣鹽業也只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之梅，還未他囊中之，他又已被晉王、姜湛得知了苗頭，變得被，變得夾手夾腳。如果他任由一切繼續發端，那上一世他的種種下場便也會為他這一世的下場，而那再三破損的裳如若還不丟棄，便也會一如他的軀殼與命運般，為上天束縛在他上擺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這一刻他只覺一切如此徹。他看見的不再只是眼前的那補褂，也不再是那上面的補子將會換何種花案繡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見了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開始想：至表票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將他換去和保皇黨一個陣線，把他自己的意愿藏掌權者的意愿，則只要掌權者姜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從中攫取權勢與金銀一日，總不至于還要在蔡氏和清流間腹背敵。

而至于晉王……這個一直以來所思所慮都是為了篡位奪權的狠角，如若不加以拉攏或虛與委蛇，則無論如何都會一直站在他裴鈞的對立面，往后也絕不會讓他的路好走半分，那麼對于這樣的對立者，就應當讓自己暴在外的把柄也變他所忌憚的把柄，讓自己的危機，也變他的危機，甚至要讓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變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與危機相通相融，這世上就沒有永恒的敵人。

他終于豁然開朗了。

他這一世再不要做一只咬帶鐵鏈的狗了——他要夾著尾，要且行且讓，他要大偽似真、大似忠，去做個皇上面前的錚錚諫臣，去做個反賊邊的知摯友，而到最后，他要做那個兩頭皆拆的最后贏家，把這些前世凌駕在他頭上的各人等統統推沒有回轉之路的萬丈懸崖……

“董叔，”裴鈞走到窗臺桌邊，出一張灑金的帖紙，提腕執筆點墨，洋洋灑灑寫了起來，“明日一早，人把這帖子妥當送去晉王爺府上。今夜，您替我尋出朝服來，我明早要進宮一趟，把隨喜送回去。”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驚起來，“這不是皇上落實了您那罪狀，更要疑心了麼？”

裴鈞將寫完的帖紙遞給董叔，笑道：“皇上還要用我手里的人力，暫且還不會愿意我，且依皇上那心，若是我不送隨喜回去，還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頗不安地接過那帖紙，稍稍一看，又略踟躕地問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從前就您甭問這事兒。”裴鈞笑著走過去從后面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兒您知道，就煩心，煩心，就能多睡睡好覺。瞧著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罷，六斤過來伺候就。”

董叔只好哎哎答應，出門前再回憂心地看了裴鈞一眼，這才帶上門告安了。

無雪的夜里格外冷，似乎將皇城宮墻間刮的寒風都凍沒了聲響，只余下沉寂與肅靜。

宮崇寧殿中，大太監胡黎正當著今夜的最后一趟班，一如他為侍省、侍省兩省都知后的每一晚一樣，站在這座帝王寢殿的寬厚龍榻前，為帝姜湛換上了素寢，待姜湛躺在了繡葉枕上，再輕輕為他蓋上暖被。

正當他完了這一切要轉告退時，他的袖口卻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給輕輕牽住了。

回頭間，他聽見姜湛突兀而空靈地出聲問他：“胡公公，你說裴鈞往后……會不會再也不來了？”

胡黎趕跪在榻邊寬他道：“哎喲我的主子，這怎麼會？咱們只知道裴大人將那鄧準趕走了，就算真扣了隨喜在府，那也許只因裴大人一時氣不過主子的行事罷了，往后主子同裴大人說開了，不也就好了麼？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這能算個什麼呢？”

躺在龍榻暖被中的姜湛雙眸空茫地著榻頂盤踞的寶目金龍，聽言慢慢收回了牽住胡黎袖口的那只手，輕輕頷首道：“好，朕知道了。你退下罷。”

他翻側臥，待聽得后殿門吱呀一聲關上后，便慢慢探手到枕下，握出一柄雕花繁復的彎柄短刀來，以拇指輕輕挲其上致又詭譎的刻繪，半晌，才終于緩緩閉上了眼睛。

夢不知何時而起，竟他又回到了數年前那火滔天的一晚——他于這夢境中再度聽見了皇兄絕的慘與求饒，看見了一地青磚上濺溢四的灰黑的。

這樣的夢他不知做過多次了，至今幾乎已如習慣般，可以沉默地站在那夢中回轉無盡的長長甬道里，冷眼旁觀周遭宮人侍倉皇逃竄，看著他滿臉鮮的皇兄在他面前嚎啕著，失卻了一國太子的所有尊嚴，高著冤枉，高著父皇、母后，高著饒命，直至失去所有的生氣——

他也忘了是幾年前的哪一次，當他從這永遠相似的夢中猛然驚醒時，他竟發覺自己正伏在書房的寬闊書案上，眼前近在咫尺，是穿著翰林院竹青褂子的裴鈞正俯凝眸看顧著他，抬了手來替他拂開額間一縷汗的頭發，對他溫和地笑：

“臣有罪，將這書講得太無趣，倒皇上睡著了，一直哥哥呢。”

一時就像被人發現了最為蔽的，從那一刻起，姜湛且驚且疑閃爍其詞，是再也無法安然面對這個一貫敏銳的侍讀先生了。而就在那第二日，當他從崇寧殿中起了午睡，正待起去赴裴鈞下午的授課時，殿中宮人卻忽而報說裴鈞徑自來了，且還不待他全然穿好衫起，那裴鈞竟已然不顧阻攔地走進他的寢殿里，站在他榻邊，倏地從袖中掏出把短刀來——

“大——大膽！你……你要行刺朕？”姜湛慘白了一張臉倒跌回龍榻上，一時以為那些曾發生在他皇兄廢太子上的一切可怖過往，也要再度發生在他這傀儡一般的皇帝上了。

恐懼與絕瞬時侵占了他滿，他雙睫抖著瞪大了眼睛，一時只等待著致命的銳痛來臨……可最終，他等來的卻只是裴鈞緩慢的靠近，和向他俯來的些微重力。

在他驚惶的屏息中，裴鈞面無波地垂眸與他又一次咫尺對視，在他因懼怕而向后退時，裴鈞已伏在他上，迅速將手中那短刀塞了他后的枕下，這時稍稍欠了些子，仿似終于想起了此舉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般，這才略帶了氣地輕笑著，晚晚告罪道：“臣僭越了，皇上恕罪。”

他這廂還驚疑不定、尚未回神，那廂裴鈞卻依舊勢不變地趴在他上，已抬手曲指刮過他鼻尖，輕輕巧巧地勸：

“皇上別怕。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往后就能安睡了。”

……

“皇上，皇上……”

一聲輕呼將姜湛醒，他猛地睜了眼，竟發覺夢中的刀眼下正握在自己手里。

臥榻垂紗外的大殿窗棱投些微的晨，時辰當已是翌日。他扭頭見榻邊是胡黎跪著，耳中聽其急急稟報：“皇上，外面裴大人來了。”

姜湛聞言一時還以為是夢，待清醒片刻，他忽地將短刀匆匆塞枕下便掀簾往外跑去，而等他跑到了外殿，卻見殿中堂上只站著個哆哆嗦嗦的隨喜。

他幾乎覺得一顆心都涼了，不失聲問：“裴鈞呢？”

宮人頃刻跪了一地，隨喜伏在地上道：“裴大人聽說皇上還在睡，就、就先告退了。”

姜湛明厲的目頓時盯住他：“他都知道了？他可說什麼了？”

隨喜萬萬不敢抬頭，只繼續抖了嚨道：“裴大人奴才轉告皇上，說皇上若疑他，盡可以直接問他，不必再派人盯著；他對皇上、對朝廷，是沒有二心的。”

“那他為何不進殿見朕！”姜湛上前一腳便踢開他，怒斥道：“你這蠢奴，若非你暴了行藏，他又怎麼會發現！”

隨喜撲爬在地上又跪了，哭喊著連連磕頭：“奴、奴才并不是被裴大人發現的，奴才一出宮就被人敲暈了，醒來已被捆了手腳套了麻袋跪在裴大人府里，只、只聽見裴大人逮了奴才的那人，……張大人。”

“哪個張大人？”姜湛下怒氣咬牙問他。

隨喜道：“是個年輕的張大人，說話冷冷的……”

“張三？”姜湛只一瞬便猜度而出，順勢想下去，不免心驚道：“……定不是張嶺意下，卻難道是晉王？”

他后，胡黎畢恭畢敬低聲問了句：“皇上，那如今可怎麼辦？這隨喜公公與那鄧準……”

姜湛聞言，目中掠過一頗為不耐的冷，時起手擺袖道：“都不留了，一個都不留。”

跪在地上的隨喜一驚，立時大呼起“主子饒命”來，可卻只過了第二聲，就被侍捂住拖下去了。待過一會兒，胡黎又聽帝輕輕呢喃道：“晉王若知曉裴鈞……他們怎……”

下一刻，姜湛了袖下微的拳頭，沉聲吩咐道：

“胡公公，裴鈞邊還有一人，你們去替朕找過來。”

兩日后逢了五，又是該早朝的日子。朝暾還未起，要上朝的公卿百們卻已然循例踩著鳴趕往皇宮，一一排在宮門等檢。

晉王爺姜越總是這其中最晚到達的數人之一，待前頭員朝的高峰過去后，他的轎子才在元辰門外悠悠地停下，隨即撣撣裳走下來，由一矮小宮人提了燈籠恭敬領著，慢慢行往清和殿去，到殿門又恰與老臣蔡延打上了照面，便兩相謙恭地推讓一番，容侍高了“晉王，蔡太師到”，這才先了半步進大殿，還不忘淺笑著回虛扶一把正要門而的蔡延，囑咐一句：“蔡老當心腳下。”

而蔡延卻并不為他話中深意所驚，依然只是老聲笑著，躬謝禮：“王爺善心。”

時辰快到，百在殿中站定，宮人替列座皇親奉上了茶，可姜越一坐下卻發覺六部頭上了一人。正當他快要轉命人前去打探為何時，卻聽殿外侍忽又高一聲：“禮部尚書裴鈞到！”

一時大殿上站定的人都或多或了過去，只見裴鈞開長、英眉帶笑地進了殿中，一路與相員抱拳告禮、前后寒暄，道了聲“來晚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