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前世一切因果的裴鈞簡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病。

——姜越？在聽見“姜越”二字的一瞬，他正要踏出的腳步都一時頓在了原地。

——承平怎麼會要姜越來和親？他明明記得很清楚這國姬最后是嫁給了姜湛的！一切起始、經過與終結他都一清二楚，因為他正是這一場漩渦中撥弄水的人：領人表票的是他，置辦喜宴的是他，就連追封與安葬這位未來皇后的禮部事宜也都是他一一簽印的。可現在，這條既定的大路卻發生了這樣的逆轉，這極有可能讓這位本該為皇后、最后安睡帝陵的國姬本就踏不進崇寧殿一步，可說是已經將姜氏國運整個都另起一道了。

而與此同時，在承平二皇子秋源智話音剛落與滿座喧騰即起的短暫間隙里，坐在裴鈞側的姜越更是猛一聲悶嗆擱下茶盞，下刻掩鎖眉抬起頭來，瞬時就對上了大殿上齊齊向他看來的百十來雙眼睛。他耳邊是已然沸騰起來的人聲，當中不乏一個個娜妯娌細聲言談，述說著這位年輕皇叔四帶兵卻年近而立也無妻無子的凄涼景狀，就連旁邊的泰王爺一聽，都一拍他小臂喜道：“哎！老七，這倒還巧！”

——可這絕不僅僅是巧的問題。

姜越在周邊數位皇兄皇侄的笑鬧推搡中，第一時間就看向了承平使臣一桌的二皇子秋源智，又凝眉看向了鄰桌閣九人中的蔡延，可前者那與他兩分相似的眉宇間依然笑意明朗，后者又仍舊是長久不變的閉目養神形容——不同的只是蒼老眉心間多了道細鎖的淺川，而一旁的蔡飏正垂頭在他側低聲詢問什麼。

姜越抿起角，垂眸稍稍一想，忽而就側頭看向了裴鈞。

裴鈞一愣，還來不及趕忙搖手說出一句“臣與此無關”，大殿堂上便已傳來了帝姜湛疑的輕息：“哦？朕原以為，貴國本屬意在我輩皇族中擇選一位和親之人，卻未想……二皇子倒先來替朕與諸位皇叔分憂了。晉皇叔常年行軍在外，這親事也確是為國事所累，宗室中也數年未找到合適人選，若是貴國國姬……”

“臣弟看著好！”子侄輩一桌的幾個小王爺立即笑起來了，趁著這團年的宴席也不甚拘著禮數，只沖姜湛道：“若是晉皇叔終于能大喜了，皇兄您便也無需再顧念叔侄不悌，這不也能趕立個皇后了？”

叔父輩這桌一聽，也有大嘆“極是”的：“這麼一看，開年可要雙喜臨門呢！”

天家叔侄們便這樣你一句喜我一句樂地打趣起來，幾乎已在掐算著開年三月頭上的吉利日子，可這時，卻是閣桌上傳來了一個老邁又謙和的笑聲，慢慢道：“可今年二月有春闈要開呢，要禮部趕在三月頭上備辦喜事兒……這怕是太過趕，恐還是要四五月才好。”說著，這聲音輕輕咳了兩聲，待順了氣兒才繼續道：“不過這和親的日子若要算……倒也就是眨眼功夫，只要晉王爺于和親之事點頭了，咱們閣就立馬定下票擬，待朝會上表票過了這樁，鴻臚寺也就能同承平國接禮數了……”

這一句話不見多威嚴鏗鏘，卻無疑一瞬就將天家叔侄的打趣拉回了嚴正肅穆的朝堂事務，警示了眾人這和親一事絕非只關乎姜氏皇族與承平秋源氏世家，而更關乎雙方國政民生，且還把一切取舍的關節立在了晉王姜越上，倒原本因皇族打趣而稍顯活絡的氣氛一時又凝結起來。

眾人已然再度看向了姜越，似在等他如之前那言般“點頭”。他邊的泰王甚至拉了拉他的袖子，顯然是在無聲提示他承平國所能帶給朝廷的嫁妝有多麼厚，讓他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姜越回頭看向了裴鈞后所坐的蔡延，只見此時剛說完話的蔡延閉目養神的眼睛已然睜開了，卻依舊只恭順地垂看著前桌邊的一杯酒——那雙眼中非常清明，卻似乎誰也沒有看、也并不在意誰看他，仿佛他方才只是說了幾句再尋常不過的臣子諫言，而他側邊兩座相鄰的張嶺與薛太傅相視一眼，卻也凝眉并未說話。

這幾人言行不僅是姜越看在眼里，裴鈞也見著了，這他忽而覺得：這和親之事所起的蹊蹺，或然是與新政的票議有關。

因為今生與前世相比，他的還再生于國事上最大的變數，莫過于票議的變更——如若他還是與前世一樣隨同六部持票，那麼就算前世的晉王是跟了他持票的，也絕不會是唯一一個不贊同新政的人；而今生，姜越卻因他裴鈞臨陣反水而害，為了新政票議中唯一一個持票不表，即并不支持新政舉措的一位有實權、兵權的親王，這不僅將朝中黨羽的局面整個都重新洗牌，更在別國眼中重新劃分了勢力倒向，那麼，如若別國不看好新政中的邦、通商之策，便極有可能會改變政治結盟的取舍。而對承平國來說，新政中固有的“增補邊防”和“管控海商”兩項，無疑是絕對會損毀他們的海上貿易和陸路通的，在這兩樣中，晉王爺姜越的勢力又多在于邊境兵防與京中審查關隘的員里，是故，現在的承平見到晉王敢于持票，又恰好擁有他們所需要的勢力范圍，自然就只需要和姜越聯合各取所需就行了，而更巧的是，姜越上還流著他們本國的，在朝中又與閣有隙、為帝忌憚，如此，選擇姜越作為和親人選還可以加劇朝中各方勢力的離間、猜忌，削弱朝中君臣的聚力、乃至削弱國力，這就更有利于承平國在邦中取得有力的地位了。

總之他們是更迫切地想要姜越來做這個和親的人選。到此一想，裴鈞只覺自己再世為人，竟歪打正著地替這前世打了一輩子老兒的晉王爺姜越謀了個漂亮媳婦兒，不免只覺心驚又好笑，也不知姜越究竟想沒想通這一層層的謀來去，此時落眼瞧去，卻聽姜越已經長息一聲，回復了一貫的笑貌，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孤承蒙皇上掛懷，亦承蒙皇族家親憂慮數年，今得緣與母族表親有再續婚事之能，誠喜誠……然此事卻誠如蔡太師所言，是家事，亦是國事，故……還是閣商議、皇上定奪，再由百票議，如此才有個‘法度’。”

姜越這一招是拖。朝廷即日起便封印、封箱不辦公事，閣或票議就都要等到開年正月中開印、開箱才能行進，如此滿打滿算也能掙個二三十日的變數，不至于當場應下讓自己難堪，也不至于當場回絕，滿座皇親和承平皇族難堪。

可說到這兒本也就該結了，此時姜越卻又淺笑著，當著所有皇親、百的面加補一問：

“張大人，您說可是？”

閣西座的張嶺聞言與薛太傅再度相視，應了句：“臣以為晉王爺所言，甚是。”

如此短短一問，姜越便用“法度”二字又拉了法家大儒張嶺下水，只要有了張嶺這一句“是”字，那張嶺所管轄的史臺、太常寺等便也會堅守朝廷對邦大事應有的程式，不會輕易任由天家用特權將和親之事滿口應承下來——而于這一點上，裴鈞以為，從張嶺一貫以法為則的考量出發，終究也必然會答出“是”字。

他不得不思慮姜越此人之謀略果真是一步千里的。

可最奇怪的卻是，在此事一發的最最開始，啟發姜越行此千里一步的，又是慣來總在朝中散布“王逆賊”一說的蔡氏黨羽的閣首輔——太師蔡延。

這可就有意思了，蔡家作何要淌這渾水呢？只是為了不讓姜越得勢麼？那這究竟是幫了姜越，還是幫了他們自己？裴鈞角挽起個玩味的笑來，在周遭嘈嘈再起的議論中再度與姜越對過一眼，告了退，回返還了六部一桌，就此與閆玉亮等人定下了之后的聚會，心照不宣是要商討對和親之事的票議。

竹管弦漸漸再起了，裴鈞遙見承平國使臣一行終于敬酒敬到了親王一席上，而為姜越母族承平國嫡系的這位二皇子秋源智，是姜越的親舅舅承平國君之子，也就是姜越的親表兄。他在想，姜越雖并未立時應承和親之事，卻也同樣并未立時就回絕，如若開年表票此議通過，將來晉王舉旗造反的時候，說不定還會比前世更多了母族承平國的助力，那麼這一場他再世為人來參與的權勢角逐就又有了極大的變數了——比如，姜越會不會更早地起兵？會怎麼起兵？甚至……如若姜越野心夠大，會不會連同承平國政也一齊算囊中？

裴鈞接過方明玨遞來的一杯酒，搖頭暫且晃去了暗中所思，直與各部同僚暢飲到國宴散時，依舊見姜越正被諸位親王拉坐陪席，是絕沒有功夫能與他言說一二的。

如此裴鈞就遠遠同他再揖一禮，口型道了句年節福壽，見姜越也同他口型、點頭還禮，便與崔宇、閆玉亮勾肩搭背出了飛華殿去了。

一時間殿外漫天白雪灑落他們一頭，極似他們瞬時年至七老八十花白了眉發。

閆玉亮掐了方明玨的臉：“你們看看他！他最不像個老的，還是個弱秧子娃娃臉，氣人不氣人！”

方明玨笑得彎腰便撿了坨雪砸他，不料喝了酒準頭不好，一團子錯砸在裴鈞背上，嚇得連忙大著擺手：“完了完了，錯了錯了，大仙兒你饒了我……我不是要砸你的！”

“那他是要砸我！”閆玉亮拉著裴鈞就兩步上去，二人大笑著上前一手一腳把方明玨抱起來，任憑方明玨嗷嗷大，在眾同僚的捧腹大笑中將他噗噠一聲就摔去了宮道邊被宮人掃出的雪堆子里。兵部的幾個又跑去挖他，挖出來喊一句：“找到個小蘿卜哎！快來拔蘿卜！”

方明玨大笑著拿腳蹬他們：“去去！你們才蘿卜呢，我好歹也是顆人參哪！”

這下就連他師父沈老尚書和蔣老、崔宇都笑起來。眾人上前拉了他起，一路往宮外走去，聽得一路宮人經行都與他們道年歲吉祥，走到元辰門口了，正有宮鐘重重敲響六下，一聲一聲洪亮曠遠、拖得老長，打在耳中直人整個子都似被這報年關的長鳴震起來，忽如被迎來送往的無盡年歲急匆匆撞腰跑過。

——過年了，過年了，過了一年又一年了。

他們走過元辰門外青云監高掛的牌匾，同行的幾人如今都為坐堂、獨轄一方了。雪一如八 九年前的監中冬日一樣幽幽落他們滿頭，可這群玩雪的昔日年卻已然能乘上停在監外的一頂頂各綢面兒的家轎子，坐往一間間高門懸匾的府邸了。

“過年好！”“開春大吉！”

他們互相大著，終于讓這寒的冬日有了除宮門紅燈外的另一暖。

裴鈞悠著酒意上了轎子回到府中，一進府便見前廳廊下擺著琳瑯的禮箱，當先有一箱打開的，里頭正是董叔和錢海清在清點的一匹匹絢麗荊錦，旁邊兒桌上還擺著兩個木盒，上面了白紙的封條，揚灑寫了四個字：“江陵花糕”。

“過年好，過年好！這是老曹回京了！”裴鈞先覺地低聲笑出來，帶著臉上些許酡紅指點董叔道：“董叔，家里的下人都領賞罷，今年我要賞得比晉王爺打賞的都多！更多！”

“大人發了慈悲了！過年好！”董叔笑應了，提了六斤便去庫房取銀子。不消一會兒，忠義侯府的下人都圍來裴鈞跟前兒賀年謝恩，六斤的娘還抹了兩把眼淚，六斤好好兒同家主裴鈞磕了幾個響頭，謝過裴家兩代多年來的恩。

裴鈞卻倒笑：“得了，大過年的甭哭了，都起罷。”

六斤是孩子，自然嬉笑著小臉兒爬起來扶他回了屋，伺候他洗漱安歇前還再脆生生了“大人新年吉祥”，這裴鈞在握著枕下短刀睡之前忽而心想——

興許興許，這一世，總是會真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