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因了要和親的人忽從皇上換了晉王，國宴后便開始連日召集皇親議事，而宮外百迎來封印長休，除卻鴻臚寺依舊起早貪黑禮待外賓，諸也該回鄉的回鄉，該省親的省親去了，府衙里只留了一些愿吃過年餉的差、衙役，理一理三不五時的坊間案子，各自也相安無事。

裴鈞心里雖還記著中事務，卻終于得了個上清閑，若在往年此時，他原是該伙同梅林玉、曹鸞打打牌、斗斗挨到除夕前，然后除夕那晚放曹鸞回去陪媳婦兒孩子，放梅林玉回家守著老爹，他就進宮去崇寧殿里吃年飯，再陪著姜湛守守歲。

可今年他是再沒打算去崇寧殿吃年飯守歲，也再沒那心思應曹鸞、梅林玉的約了。

他心里揣著另一樁事兒。

打從二十六日一早起，裴鈞便在家中一直走來走去，在家丁里尋了兩個牙尖利的指使去了瑞王府外，他們一見著什麼風吹草就來報一聲。

董叔聽見了，追著裴鈞就問：“怎麼是去瑞王府上？莫不是朝廷有事兒要牽連大小姐了？”

“您也改改口罷，人家早是瑞王妃了，誰還稀罕做咱府里的大小姐。”裴鈞擰著眉頭坐下喝茶，總也不能告訴董叔他是知道了裴妍的孩子趕著年前要夭折這才不休日夜地瞎打聽，且瞥眼見董叔這一副憂愁裴妍的形容，心里又愈發沉甸了，便只好順著他話扯了謊：“瑞王幾個日往宮里跑，也不知會不會有什麼事兒，我就是倆人去守著罷了，您老別多想。”

然一直到了二十八日，這去守著的倆家丁也都次次回來說：瑞王府里沒什麼事兒，王妃和小世子都好著呢。這時候趕著太醫院的幾位醫正來了忠義侯府走年禮，裴鈞心意一起，便拉了院判吳太醫，提點他：“哎，您是不是也得去瑞王府孝敬些薄禮呀？”說著便從庫里封了兩箱件兒出來，客氣笑道：“瞧瞧，恰這兩樣兒都是好的，吳太醫您送一箱去了，自個兒留一箱也，算是晚輩給您拜年了。”

吳太醫眼睛一轉，低聲同他問明了事由，點點頭，便帶著兩箱件兒走了。到二十九日一早，院判家里便來人告訴裴鈞說：吳太醫走年禮順便給瑞王妃與小世子都請了脈，母子二人俱是康健，只有些冬來肝氣郁結、虛弱的癥候，改日他開了藥送去也就調養了，裴大人不需多慮。

如此，竟就過了年。

這個年關，瑞王妃裴妍本該夭折的兒子沒死，依舊穩坐小世子之位，開年的裴鈞再不必同前世一般于禮部忽聞侄子新亡，而在開印第一日便理這一樁喪事了。這他驚此一變之時，心里某翳竟也仿似因這一道因果命理的無常嬗變而約亮堂了些許，就似葉下的辰零星地照了進去，他膛中有了一微末的溫涼。

除夕剛一翻過，就聽聞宮里的年飯因和親之事各有爭執而吃得格外熱火朝天，想是晉王爺姜越這最后一位皇叔婚事的終于來臨宗親如蒙大赦，而太后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始持姜湛的姻親，才以致裴鈞兩次前往晉王府走年禮都沒見著姜越在家，只好擱下東西走了。外出酒樓里坐一坐，平日醉生夢死的王孫也因聚在宮中議事兒而一個個都沒了影子。帝姜湛疲于應對皇族中的各方關系，除夕一早本了裴鈞夜里宮，然未等裴鈞尋著由頭回絕，下午宮里就又來了人他不必進去了，因是姜湛被太后留在了宮里守歲，不得。

如此到了元九年的大年初一，裴鈞沒什麼親戚好走，只去梅家、曹家拜了個年，初二便打馬去了西山陵園里給爹娘上墳。去的時候只見墳頭已經擺滿了各祭品，祭桌上的銅盆里香蠟錢紙早已燃盡，一見便知是有人提早避了他來過了。

初三俗稱赤口，未防是非招惹，時人多是不出門的。裴鈞睡了個懶覺起來，原是想起要尋錢海清問問那寧武侯府的事，可這學生卻一早出了門不知何向。到正午時，老天出了些花花兒日頭，裴鈞做完了遲來的晨練，便收了勢、搬個椅子坐在院兒里，想曬曬久違的冬，卻不想手里拎著本戲文雜書才只看了兩句話，他這忠義侯府就迎了開年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姜越來了。

不同于院橫在躺椅上悠哉看書的裴鈞，姜越一玄錦長褂外的貂裘上都著往來雨雪凝出的銳氣。他雙眉微蹙，行走間步履穩健，絕然不似悠悠晚起后從王府里閑散逛過來串門兒的形容。

這是姜越第一回 來忠義侯府，此時被董叔迎門，不免也一路瞧瞧各。他一年到頭有一半日子都在外領兵，半是個王爺，半也是個武將，這武將在武將府中，最看重的自然是刀兵，是故他一進門便當先看見了忠義侯府獨有的——前院兩側游廊下林立的兵。

他剛隨手從門邊最近取了個紅纓槍下來打量，裴鈞已擱下書從躺椅里站起來，含笑見禮：“晉王爺新年福壽，您這一來可臣這寒舍也跟著沾些喜氣了。”

一聽“喜氣”二字，姜越眉頭都一跳，看著眼前裴鈞一悠然未換的晨練勁裝，只覺這臣臉上的笑是越瞧越討打。

想想他姜越，因了裴鈞當初那一票之害了個眾矢之的，早有史臺彈劾、痛批就不提了，好容易這姓裴的做小伏低設了個宴討好他，他出來又被刺客扎了一刀，至今日這莫名其妙的和親之事，還讓他已被皇族中各大宗親纏攪了七八日不得安寧，麾下各方勢力也因這忽如其來的和親之議而急于向他討要個說法，王府里堆起的信件都雪片兒似的，他從昨晚看到今晨又被宮中講武堂請去議事兒，今年便真是連年樣兒都沒瞧見，鎮著一肚子肝火四躥卻無宣泄，睜眼竟然已是初三了。

可這始作俑者裴子羽竟還樂悠悠地躺在府里曬太？

想到這兒，他口中并不答裴鈞這明嘲暗諷，只就著手里的紅纓槍倒指了地上，看向裴鈞微微一笑：“久聞昔日裴老將軍有萬夫莫開之勇，料知虎父無犬子，裴大人雖多年遠武，招式也當還在的，今日既恰逢閑暇，裴大人便向孤賜教一二罷？”

——賜教？裴鈞暗道這赤口果真是赤口，他這閉門家中坐也能禍從天上來，這賊頭子今日怕是來揍他的才真！真是驚乎悲乎。卻沒等他再勸上一句，眼前卻只見紅纓一搖，竟是姜越已翻腕一槍，忽而向他面門刺來。

裴鈞神臺一激，側一避堪堪躲過去，但見那槍就撿著他耳邊空，帶起的勁氣引他背脊都發寒，他是搭上了上輩子后十年的氣度才能繼續向姜越賠笑：“哎哎哎大過年的，王爺這是生哪門子氣？天大的喜事兒都要落在您上了，您這是——”

“孤這不是來與裴大人同喜麼？”姜越輕描淡寫的話音一落，下刻忽而眉間厲起，順勢一槍便從他肩頭斜斜劈下。裴鈞趕忙一退，一步便跳上游廊的椅子，抱著柱子擋了自己，分開兩站上柱腳兩邊的椅背：“是是是，王爺實在恤臣下，可否容臣下來給王爺謝個恩哪？”

可他腳落在柱左姜越便扎他左腳，腳落在柱右姜越便扎他右腳，這一槍一槍得飛快也不見個停，他在椅背上跳來跳去頗像只抱株起舞的傻兔子，一時心里直是苦不迭。

姜越一邊閑閑散散地收槍出槍照著他腳邊猛扎，一邊對他盈盈笑道：“裴大人客氣了，這應當是孤要謝過裴大人暗中相助啊。”說罷忽見裴鈞半竟從柱后歪斜出來，便提槍再度扎向他口，卻不料裴鈞這狡猾賊子竟是以犯險分散他心力，此時見腳下刺槍一斷，他空出雙腳來向后一跳便落在院子里。

可姜越卻兩步追他上椅落地，此時殺院中空地踏步起槍，竟又是數十下不風的長刺短，直將裴鈞退到廊上，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了，這才不得不就著手邊兵架中了鐵橫起一擋，心驚中上卻依舊有理有據地笑：“嗐，是王爺您客氣了，禮部尚且管管姻親教化之事，您只當臣這是忠君報國、盡忠職守也就——”

“錚！”

一聲金鐵擊鳴，姜越手中的長槍已猛地挑開他手里鐵，其力道之大，在那鐵飛開落地后依然裴鈞雙手虎口都陣陣發麻。姜越接著一槍又向他頭上砸來，裴鈞心知是來不及躲了，便干脆站定了，梗著脖頸把眼一閉，閉目前只見迎面而來的姜越一張冷臉上忽因此起了搖微驚，下一瞬，在整院下人的吸氣驚中，罩面而去的冷厲鋒刃，竟堪堪停在他眉心兩指遠的地方——

一時風都似止了，周圍靜悄悄的。裴鈞稍稍睜開一只眼，只見一道鋒利刺尖正豎懸在他咫尺面門，如若再進一寸便要將他個大腦開花，這他終于后知后覺地瞠目咽了口水，一也不敢，先放了聲音勸姜越道：“……晉王爺有話好說啊。”

姜越見裴鈞無事，神容間的微驚便很快去了。他此時雙足正各踏廊角窄門兩側的矮椅，扎著個穩而又穩的一字馬，已把裴鈞堵得整張后背壁而立，握著纓槍的另一頭卻也本不打算就此收回去：“倒是孤要裴大人饒命才是。裴大人害孤了這泥沼，莫非就從未想要將孤拉出來麼？”

說著，他手中又準準將槍尖向裴鈞眉心送去半寸，裴鈞僵著脖子退了退腦袋：“王爺，和親……這不是好事兒麼？”

姜越八風不：“那聞說爪哇國皇至今尚缺一君呢，如此和親好事兒，要不孤也將裴大人送去試試？”

“別別別。”裴鈞連忙道，“臣是同王爺息息怒，王爺不必當真。王爺您拿著這纓槍也累，多重啊？要不先放下罷？”

姜越看他這行止，一雙眼里終于溢出好笑來，下刻垂眸扭了臉，終于一收勢，下地放下了手里的長槍。一旁董叔見狀，趕走上來畢恭畢敬接過去放了，又六斤趕燒水沏茶。

裴鈞得了救，忙讓下人再搬個躺椅出來架在院兒里，把姜越“王爺請王爺請”地往椅上請，待二人一人一椅坐了，才順口問道：“皇族里如今怎麼說？”

姜越在躺椅上坐下，可回頭看了一眼那后仰過度的椅背，卻頓了頓，還是依然端坐椅緣道：“皇族以為承平此舉并不簡單，可承平的嫁妝之巨，又大多宗親都偏向贊和親，其中不同的，只是定不下誰來和親，而此問一起，京中各方就有得鬧騰了……有說皇上，也有說孤，還有說要瑞王或別的皇侄……”說到這兒，姜越看了裴鈞一眼，“眼下閣的意思并不清楚，皇上聽了數日也尚未表態，倒是姜家滿門先自顧吵起來了，這烏煙瘴氣的，大約承平瞧著也自危，二皇子就提了一事，問今年宮里還去不去冬狩……當場皇上大約也被各吵得著實煩了，聽了這事兒，想想便就應了。”

冬狩便是每年冬月中外出行獵，是姜氏皇族開國以來齊聚皇親、重臣的一項圍獵盛典。祖皇爺當年平定北地各部歷盡磨難，定下這冬狩之政并非只為狩獵娛樂，而更為了姜氏子孫能不忘常習騎、習行軍、習勞苦，杜絕驕奢惡習，以此警示后人常備不懈，且在冬狩所的北地各蕃壤之地設立皇家圍場，亦頗鞏固幾族聯盟之意，此舉一直到元五年都年年備辦，可三年前起，帝姜湛一冬便常害咳疾不宜遠游，冬月行獵便年年拖下來，直至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