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聞言一震，姜越也回頭與他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疑。

此時不能出聲，二人便再度凝神，又聽見另側秋源智道：“蔡大人誠意，本君深知，可貴國江山如今還姓姜，天子雖羸弱，邦決斷卻可見其心力與手段俱在，假以時日，未嘗還會甘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孫中，也不盡就無人了……”

“二皇子是說晉王爺。”蔡飏了然，“晉王雖手握重兵，窺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脈，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晉王爺便定能事呢？”

樹后的裴鈞聽他說到晉王，便笑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無言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暴行藏，裴鈞這才又忍笑安靜了，聽那邊蔡飏繼續道：“晉王若想事，幾年來總不乏時機，卻為何遲遲未有作？二皇子就那麼肯定他會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奪權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盤面只有方寸大，不會多也不會，那這其中自然是誰占地多誰就會贏——就算晉王不反，他手中兵權也不會在別人手里，而貴國天子仍舊得張家與重臣保佐，側還有權臣裴鈞管控文，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讓蔡氏得勢……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師單依地方豪強與商利牽制便謀大寶，其路當是漫漫哪。”

說著，他輕嘆一聲向蔡飏道：“蔡大人須知邦便是置換牟利，往往是要擔些風險不假，本君就不是不愿與蔡氏共利，不答應您，只是因此路的風險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變數，就算他日事，原配王妃膝下世子也六歲有余，占了嫡長，若得貴朝裴黨輔佐，未嘗就沒有一爭之力，到時我承平遠在海外，國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母儀天下、生子繼位呢？”

姜越聽到此，稍稍斂眉看去，見蔡飏沒有說話，似是思慮，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頭說：“一路行來說了不，眼下宴快散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蔡飏點了頭，又低聲在秋源智耳邊說了什麼，秋源智聽言微頓，回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與不了。蔡大人請。”說著，二人便往來路漸漸走遠了。

姜越見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確認了安全，便思索著走出兩步來，正要找裴鈞說話，一回頭，卻見裴鈞不知何時已裹著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著一不知何來的樹枝，鋤地似地松著腳下的雪，好像在挖什麼東西。

姜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有些頭疼：“……裴大人，你在做什麼？”

“王爺您快來看，這兒好像有個——”裴鈞再度猛掘兩下，一喜，又手在雪地下一陣索，片刻便揀出個小指長的須狀，拿起來對著月看了看，忽而笑起來：“哎，這真是撞著大運了，還真是人參！”

“……人參？”姜越站在原地沒，就那麼皺眉看裴鈞站起來徒手拍著那人參上的雪泥和土渣，不僅完全不嫌臟，還更笑道：“騙您做什麼，這真是人參呢。能在地里隨便見著野參可是奇事兒了，一看就是王爺您洪福齊天。”

說完，裴鈞上貢似地把那截臟兮兮的小人參往姜越面前一遞，姜越下意識出手，小人參就帶著泥渣子滾落他掌心里，把他的手也給弄臟了。

裴鈞這才突然想起姜越潔癖，一時正要再拿回來，卻見姜越已經收手拿去眼前細看了。

月下的小人參，就像是京城南門口手藝人挑著賣的泥人兒娃娃大小，下擺留著濃的須尾，蘆頭上結了兩個坑似的蘆腕，全然是極淺的褐，沒有半分綠，就連子都干的，一點兒也不水盈。

姜越了，有些不確信地皺眉：“這參是死了麼？”

“沒有，王爺。”裴鈞忍著笑，“這參還小呢，只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著那人參，這時抬頭看向裴鈞，忽而察覺裴鈞忍笑的神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貴胄五谷不分，不免赧然一時，倒也釋然：“孤見過的參大約都是死，從前也曾聽說過參是有花葉的，卻也不曾見過。”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見。”二人開始往來路走回，裴鈞聽姜越坦誠，便不在乎同他多說幾句閑話。

“人參這東西呢，總是夏天開始出芽，也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發了草葉，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葉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葉殘兒會在蘆頭上結個疤，這疤就是蘆腕了。這時候須也在土里貓著冬眠，要是損得厲害，就更要多貓好幾年了，等好了，春天才在死掉的芽旁邊兒重新再生出另一個芽，繼續長花長草，山里人都說呀，這是轉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著手里的參，饒有趣味地聽裴鈞閑說著山林草木，只覺在宮里百年千年的參都見過，細想來，卻真從未去深究過這參是怎麼來的。此時轉眼看看裴鈞在月下淡笑的臉容，不免想起些年的事兒，角微微勾起來：“裴大人似乎很喜歡花草。”

“哎呀，王爺還記著那爬壁蓮和白薔薇呢？多年前的事兒了……”裴鈞嘖嘖暗嘆這賊頭子頗記仇。

此時林間又起一陣寒風，他便把手袖進裘袍里，見姜越也把襟領豎起來，在夜下回轉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記得清楚麼，看來也是記了孤的仇。”

裴鈞低笑幾聲，一下下地點頭：“誠然啊，臣和王爺都是記仇的人，日后喝酒可得干一杯了。”說到這兒他呼出口氣來，接著姜越那問說：“其實也談不上喜歡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哪，同王爺您沒法兒比。小時候在江北，臣的爺爺住在山里，養了個花圃，”裴鈞皺眉回憶一下，比劃著，“約有兩箭地吧……里頭什麼都有，爬壁蓮也有。”說著瞥眼見姜越果真站住了回頭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聲，繼續與他邊走邊說：“平日爺爺就在田里忙活，因著對山里的什麼都，夏時也做做放山，領人進山采采參，摘回來的種子就留下自己養，養出好的能賣到鎮里藥鋪去換錢。那時候先父早就出征了，娘一人帶家里倆孩子，也苦罷……爺爺就帶了臣上山去住，幫他埋土，挖地，末了賞點兒瑣碎銀子，臣就跑回去拿給娘買糧食……后來咱們一家京前，爺爺沒了，花草類也見得了……”

姜越邊走邊問：“上回孤到忠義侯府，也見著院中不好蘭，都是裴大人親自挑的？”

“什麼好蘭，那是您不認識。”裴鈞沒忍住笑了他一聲，又趕收了，“那都是各送來的，說是名貴，百兩千兩的，可抬去市場上三十文也能買一打。中人做事兒都這樣，禮不是賣得貴起來的，是送得貴起來的……花農、玉商、月餅鋪子，個個兒指著送禮的人宰呢，一說千年老參、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餅——哪兒有那麼玄乎的事兒？也就是因了一個‘貪’字兒，什麼玄乎勁兒都有了。”

姜越偏頭看他：“你就不貪？”

“王爺這是說閑話，還是拷問臣呢？”裴鈞笑瞇瞇看著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貪。”姜越清朗無方地笑起來，“說真話怕抓，說假話欺君，這才會不敢答。”

裴鈞一聽，哎喲哎喲地起來，趕忙兩手抱去頭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爺英明神武，王爺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發笑，抬頭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鈞慢悠悠地從他邊走過去，忽而出聲道：

“裴大人。”

裴鈞聞聲看回去，見不遠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黑裘與后邊兒的樹在稀松月影里蒙混了深淺不一的暗，而這層層暗中，姜越本人正神認真地看著他，緩緩道：“當今社稷沉疴在、危機于外，百貪墨，民生水火，蔡氏權貫朝野，世家各自為政，就連承平也想分這江山一杯羹……天下誠險矣。中尸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數，而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絕非茍且勢利之徒，定還期天下一變——”

“那王爺或然一直把臣想錯了。”裴鈞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實臣可沒什麼大志向。現在想想，要是當年先父沒參軍，一家人沒來京城，臣眼下大約就在江北接了爺爺的花圃種花草罷了，也絕然不會想來考學的……后來不過是因到了京城場，因緣際會，有些事才不得已而為之了……”

——他在西峽鄉下說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來了京城雖富貴無比，卻連不都挨不過去。人在盛極一時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長到最好時候的花被人揪下來踩在地上踏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參轉胎再結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也從來不是為了天下一變和功名，而只是為了一個人。

“……未料最終還跟錯了人。”裴鈞在夜幕下抬頭看月，飲恨自嘲，“自古人臣多為君哪，跟錯了人就是都完了，還談什麼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那要是換個人呢？”

裴鈞一愣，扭回頭來看向姜越，可還未等答話，忽而慢慢睜大眼睛：“王爺……您后面……”

姜越被他打斷，聞言疑地凝眉回看去，卻是在看見后之的那一剎，耳邊才響起裴鈞下半句遲來的提醒：

“……有老虎。”

穿林的寒風從耳邊刮過，姜越耳中裴鈞的聲音都似失真。此時只見他們方才走來的樹林間，真有一只黃皮黑紋大虎正從暗中走來，四爪踏雪沒有一聲響，若不是被裴鈞回頭看見，說不定這兇撲殺上來他們都毫無知覺。

老虎距離姜越只有十來步遠了，風從二人后順向老虎吹去，老虎已然嗅到了他們鮮活的氣味，而夜絕不足以讓獨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獵，它一雙虎目便在黯夜中散發著危險的幽，顯然是盯著這林間僅有的兩個活。

“不要彎腰，不要低頭，不要轉跑。”姜越一邊低聲提醒裴鈞，一邊屏息抬手出了后腰隨的一柄短劍，雙眼堅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勢道：“裴大人，躲在孤后，不要落單。”

裴鈞是個文，出的地方又都有館役、護院或侍衛，沒有隨佩劍的習慣，眼下手里不過還拿著方才挖人參用的一截樹枝，卻總不能像逗狗一樣丟給老虎去揀，于是便還尷尬地拿著，慢慢地移到了姜越后，低聲問：“王爺，我倆能干得過這老虎麼？”

姜越沒有回頭，前看的目銳利而專注，仿佛已經開始尋找最恰當的攻擊角度，只非常平靜地向裴鈞道：“孤能，你不能。”

裴鈞：“……”

對面走的猛虎肩骨互起伏，察覺二人已發現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時前側雙爪頓地微微伏下，約有丈長的軀前低后高，雄健地作出了進攻前的防，更靈活偏頭抖了抖須上擋眼的碎雪，向二人發出了警告與威脅的低嘶，鷙的雙目正鎖面前拿劍的姜越。

它半張的虎口中一對尖利獠牙若若現，閉口卷舌后又再度張開，看起來十分，因為附近的守軍早已把適宜獵殺的野鹿、山羊、野豬等較大走趕去了圍場中心以供皇家行獵，待在外圍的虎狼每日只見許野兔山，便較難找到足夠果腹的食，而姜越與裴鈞為避耳目，從營地往西走了守軍稀疏的林，這一晚的好運氣他們不止撿到了野參，更也遇見了這外出覓食的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