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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第6章

第6章

此時距離晉人南遷已經過去兩百餘年,北方在經歷五胡華之後,版圖漸漸穩定下來。

齊、週二國分據東西兩邊,齊帝高緯荒誕不經,疏於國事,導致北齊日益衰落,流民遍地,而北周在皇帝宇文邕的主政下,正呈蒸蒸日上之勢,國更加安定富庶。

甯縣去周國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沿途流民不,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就上路,那才是真正的天天不應,地地不靈。

北齊從去年開始大旱,到了冬天竟連雪也下得很,以至於去年的旱災延續到今年,從鄴城往南一直到陳國邊境,沿途可見流民的影,據說有些地方甚至開始易子而食,沈嶠自忖眼力不好,打架也打不過人家,約莫到了人吃人那地步,也是被人先抓去下鍋的份。

寧縣因地北邊,離鄴城比較近,去歲雖然雨水也,卻沒有發生大的災,還算比較平穩,縣城大,正逢廟會期間,人來人往,甚為熱鬧。

齊週二國地北方,早年鮮卑習俗盛行,時日一久,已逐漸漢化,連帶服飾著也在漢人的斯文中夾雜鮮卑族的風格,上層貴族追求飄逸華麗,華袿飛髾,珠翠璁瓏,這種追求影響到民間,但凡富貴人家,也多曳地長,也有類同胡人款式的胡帽垂,樣式繁多,在寧縣這個縣城裏,廟會期間,竟也呈現出「小京城」的景象。

辦廟會的薑公廟乃是後來新修的,拜的正是姜太公姜尚。原先的薑公廟在城南,據說始建於漢代,後來遭了兵災,就徹底荒廢了,只剩下個破落不堪的殼子,裏頭連薑公的坐像都不知去向,空一個破廟,就了乞丐貧民的棲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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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住這裏的人多了一個陳恭的。

他白天就在城中的米鋪當短工,扛著米裝車卸貨,幹的都是這些重活,因為工錢,捨不得都花在租賃房子上,天黑就回到這破廟裏,倒也覺得自在,就是破廟裏還有另外兩個乞丐,當不了長久的住,錢得隨帶著,連吃的都得看好,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

這天傍晚回來時,他一眼就發現破廟裏多了個人。

一個灰白袍子的人,坐在那裏。

陳恭先是下意識皺眉,破廟本來就不大,再多一個人,就好像本該自己的地盤又被占走了一塊。

然後他注意到,對方手裏拿著個紙包,低頭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香氣正從紙包裏散發出來。

是驢夾餅的香氣,他一下就聞出來了。親爹在世時,陳恭還吃過幾回,老父死後,後娘聯合自己的親生兒將他趕出門,他每天扛米袋得的那幾個錢,都恨不得一個掰幾個用,哪里還能嘗上這個?

香氣勾起了他久違的回憶,陳恭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第二眼,陳恭看見那人旁邊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紙包。

也就是說,還有一份驢夾餅。

不僅是陳恭,另外那兩個乞丐也注意到了,其中一個已經大聲道:「喂,你在這裏住,問了我們沒有,這裏廟小,住不了那麼多人,還不快點出去!」

陳恭知道對方是故意找茬,沒吱聲,直接走到自己平日裏棲的那塊位置坐下來,攏攏草堆,耳朵還豎著,眼角餘也沒離開驢夾餅。

灰袍人溫聲道:「我也沒地方去,見此還有地方,便想進來歇一歇,這位兄長若能行個方便,我自然激不盡。」

乞丐道:「想留下來歇腳也,把你上所有東西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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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恭有些不屑地冷笑一聲:「我不要你的財,只要你將食作為報酬,我願意幫你擋著那兩個人!」

乞丐怒道:「陳大郎,我們又沒招你,你怎麼就跟我們過不去!」

陳恭年紀不大,才十六歲,量個頭也不高大,只是好,忍耐力強,骨子裏自有一狠勁,否則也不會後來居上,能在這破廟裏占到最大的一塊「地盤」。

「怎麼,許你開口,就不許我開口啊?」陳恭懶洋洋道。

說是乞丐,但在城中都是彼此勾連,互通聲氣的,仗著自己這邊有兩個人,他們未必就怕了陳恭。

那人沒再搭理陳恭,而是直接起朝灰人旁邊那份驢夾餅抓過去:「別廢話了,把上的東西都出來,想進這廟門,就得由你賴爺爺說了算!」

手還沒到食,手腕就被攥住了,乞丐大怒:「陳大,你又想管閒事,老子吃個東西都礙著你了?!」

陳恭一手抄起那份驢夾餅:「我也想吃,你怎麼不問問我!」

說罷拆開紙包當先咬了一口,得意洋洋:「我吃過的,你還要不要?」

乞丐撲過來想打陳恭,後者趕將紙包塞進懷裏,兩人扭打一團,旁邊另外那個乞丐加,打架的場面從兩人變三個人,陳恭力氣不比其他兩人打,量也不比其他兩人高,但他能打贏的訣卻在於打起架來不要命,足夠狠。

在朝其中一個乞丐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之後,陳恭拍拍手,叉腰呸了一口:「老子忍你們忍得夠久了,仗著自己是先來的,跟我過不去,原先還在我的飯菜裏吐口水,別以為我沒瞧見!還打嗎?來啊!反正我什麼都沒有,大不了一條命賠上,有本事你們就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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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就怵他這狠勁,聞言看了趴在地上還爬不起來的同伴一眼,立馬慫了,扶著腰轉就跑。

那同伴見他跑了,自然也不敢再打下去,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爬起來,放了些「你小子給我等著」的狠話,這才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陳恭從懷裏出那份沒吃完的驢夾餅又咬了一口,心滿意足道:「不錯啊,你是不是在城南李記買的?夠嚼勁,還熱乎,燙得我口都快了!」

為了這口驢,他就覺得剛才打的那一架都是值得的,反正他早就看那兩個人不順眼了,今天正好逮著個機會,以後能獨佔這裏,那才好。

見灰人沒吱聲,他又道:「喂,問你話呢,啞啦?」

對方抬起頭:「你把他們打跑了,不怕他們回來尋仇嗎?」

陳恭這才發現,對方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目黯淡,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視線移到這人旁的竹杖之後,他恍然了:敢不是啞,而是個瞎子。

他嘁了一聲,不屑道:「怕?我從來沒怕過!就他們這熊樣,能幹什麼?」

陳恭上下打量灰人,一裳,料子沒什麼稀奇,打扮也沒什麼稀奇,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張臉。

說白了,不像和他一樣無家可歸,倒像是個遊歷在外的士人。

「你姓甚名誰?看你樣子不似落魄,怎會來此?這裏可是連耗子都不願意打的!」

人朝他的方向點點頭笑道:「我沈嶠,因生了病,上錢也沒了,只好尋到這裏來,暫時住上幾天,等攢些路資,再回家,方才多謝你幫我趕走那兩人,不知我該如何稱呼你才好?」

玉生煙的話半真半假,不能全信,但假如不去玄都山,沈嶠其實也無可去,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先去玄都山看看。

玄都山位於北周與南陳邊境,去玄都山有兩條路,一是從這裏一直往南,直到進陳朝之後,再往東北走,等於繞了一大圈,另外一條路則是從此地直接南下,相對更近,也更方便些。

沈嶠選擇了後面那條路。

天下雖寧縣因沒有遭災,還算安寧富足,是世中難得的一塊淨土,就像沈嶠剛才說的,他無分文,只能先在此地稍加整頓。

他的目力恢復得很慢,但不是全無進展,白日裏線充足時,也能看個模模糊糊得大概廓,對比之前剛剛醒來時手不見五指的況,已經十分好了

陳恭坐下來:「隨便罷,我姓陳名恭,你我陳大郎就行了,方才吃了你一個驢夾餅,就當是你今日住在這裏的費用,我還幫你趕跑那兩個人,加上明日的份,你明日可得還我三個驢夾餅才行!」

沈嶠笑笑:「好。」

見他答應得爽快,陳恭反而狐疑:「你不是說你上沒錢了嗎,那還哪來的錢買驢夾餅?」

沈嶠:「沒錢可以出去掙啊!」

陳恭嗤笑:「就憑你?我聽說讀書人可以給人家當帳房寫家書,可你連眼睛都看不見,怎麼寫?總不和我一樣去扛米袋罷?我可告訴你,三個驢夾餅,一個也不能,別以為可以賴賬,你出去打聽打聽,我陳大郎別的沒有,打起架來可是鬼都怕,瞧見剛才那兩個窩囊貨沒有?你明日要是拿不出三個餅,就到外面吃風去罷!」

沈嶠脾氣很好,聽見這樣的語氣也沒生氣,還笑了笑答應下來。

破廟雖然很破,四面風,連一面完好的窗戶也沒有,可勝在柱子多,將幾面神臺立起來也可以擋擋風,還有些陳恭自己搬過來堆的草垛柴禾,前者擋風當被子蓋,後者燒了取暖,不過這些他只自己用,現在看在沈嶠願意「上供」的份上,陳恭勉強分給他一點草垛柴禾。

見沈嶠居然準備充分,隨包袱裏還帶著一件厚實的舊裳當被子蓋,陳恭不由冷哼一聲。

那兩個乞丐一直沒回來,估計是找到新的棲了,陳恭毫不客氣地將他們原先用來當被子蓋的裳拿過來,聞了聞有酸臭味,只好撇撇丟掉,將挪近火堆一些。

他原想將沈嶠的裳也搶過來,但轉念一想,等明日對方拿不出「供品」,自己再發難也不遲。

抱著這個念頭,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隔天一大早,陳恭就起來了,像往常一樣,他準備去米鋪幹活。

四下一看,沈嶠已經不見了蹤影,只留下被出印子的草堆,和一堆燒剩的柴火黑灰。

陳恭也沒在意,如常去米鋪上工,他是絕不相信沈嶠今日真能帶回三個夾餅的,因為若他真有什麼余錢,也沒必要住到那個鬼都不住的破廟裏頭了,但對方沒力氣又是個瞎子,又能靠什麼掙錢?

可別兩手空空回去,老子一定打得你連你娘都認不出來!

傍晚的時候,陳恭往破廟的方向走,一面暗暗思忖。

還沒踏大門,他就聞到一悉的香味。

自己的腳步聲似乎引來沈嶠的注意,後者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你回來了。」

「驢……」陳恭著臉剛說了兩個字就停住了。

因為他瞧見三個裝著驢夾餅的紙包,整整齊齊碼在自己睡覺那塊地方的草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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