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玄都山雖為天下第一道門，但部卻沒有常人想像中那些勾心鬥角。

從小到大，沈嶠都是在一個平和安寧的環境中長起來的。

師長慈，如師如父，師兄弟們手足友，平日私底下時常沒大沒小地玩鬧，連祁閣面對弟子們的時候，也不是像外人想的那樣威嚴。

周圍的人俱是溫以待，沈嶠自然也就為一個溫的人。

他進門的時機不太好，既不是祁閣的大弟子，也不是祁閣的關門弟子。

在祁閣所收的五個徒弟中，沈嶠排行第二，本該於一個尷尬的位置，卻因天資上佳，為人事寬和，反而最得祁閣鍾，最後又將缽傳給了他。

郁藹排行第三，比他還大兩歲，卻因門比他晚，不得不他師兄，小時候因為這個介意糾結了老長時間，總纏著沈嶠想逗他喊師兄，最後自然是失敗了。

兩人年紀相仿，從小玩到大，自然也最親近，若要問沈嶠這世上最信任的人是誰，那一定是師尊祁閣和自己的一干師兄弟們。

若還要在師兄弟之中分出個親疏遠近，興許就是郁藹了。

上山之前，沈嶠也曾設想過兩人再見時的場景，郁藹也許會對他這個該死之人死而復生表示驚詫，也許還會有一點心虛惶恐，又可能一臉厭惡不想見到自己。

但他沒有想到，對方竟是這般驚喜，即便看不清他的表，也能聽出其中並無作偽。

原本想說的許多話，到了邊，卻不知從何問起，郁藹喊出那一聲「掌教師兄」之後就沒了下文，想來是在仔細觀察打量他，沈嶠只能挑一句最平淡無奇的話來當開場白：「派中上下一切還好嗎？」

對方沒有回答，沈嶠微微歪頭，疑道：「三師弟？」

「你的眼睛怎麼了？」

對方再開口，聲音卻已近在咫尺，沈嶠下意識想退，卻被攥住手腕。

「你眼睛怎麼了？」郁藹又問了一遍。

「與昆邪那一戰跌落山崖，醒來之後便這樣了。」沈嶠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攥住他手腕的手沒有鬆開，郁藹道：「別，我幫你看看脈。」

沈嶠想說不用，卻掙不開，只得由著他去。

郁藹凝神切脈，過了片刻，方才問道：「你力若有似無，這是怎麼回事？」

沈嶠淡淡道：「你在給我下毒的時候，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了嗎？」

趁著對方的手因為自己的話而微微頓了一下，沈嶠將手了回來。

到了郁藹這樣的武功境界，夜再黑，燭火再微弱，也並不妨礙他的目力。

他專注地打量沈嶠，後者面冷白，形比之從前消瘦許多，可見這陣子在外面吃了不苦，握著竹杖的那只手腕從袖子裏半出來，瘦骨伶仃，令人不由得心頭一。

郁藹輕輕歎了口氣：「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走了。這件事，容我慢慢再解釋可好？」

沈嶠搖搖頭：「玄都山都要選立新掌教了，我這個丟了玄都山臉面的舊人在此，豈不令你難做？」

郁藹奇道：「誰說玄都山要換新掌教的？」

沈嶠：「十日後玉臺論道，難道不是玄都山準備同時確立新掌教的大典？」

郁藹剛要搖頭，發覺自己的作對方看不見，便道：「自你落崖失蹤之後，我一直都派人暗地四搜尋，可無論如何都找不見你。生要見人，死要見，只要你一日未死，玄都山的掌教就不會換人，我如今雖然代為打理上下事務，可也只是代掌教而已，從無僭越取代之心。」

若換了從前，郁藹說什麼，沈嶠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時移勢易，如今的他卻不敢再說這樣的話了。

他沉默片刻：「當日我與昆邪約戰之時，便發現自己力十去五六，真氣凝滯，運轉不暢，勉力支撐，卻終是無濟於事，當時我也仔細回想了一下，卻始終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時中毒，又是在哪里中的毒。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你上。」

郁藹垂首不語，掩在袖中的手卻幾不可見地。

是了，從小到大，對自己，甚至是對玄都山上的所有人，沈嶠總不吝付出信任。

這並非因為沈嶠愚蠢蒙昧，又或天真可欺，而是他相信他們，相信世間總有善意，相信這些伴隨他一道長大的人與事，更相信這些如手足一樣的師兄弟不可能背叛自己，所以他才會毫不設防，也才會讓自己輕易得手。

沈嶠繼續道：「後來我跌落山崖，人事不省，醒來又失去記憶，鎮日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直到新近才記起許多細節，我與昆邪手的前一晚，你過來找我，說要與我抵足而眠，又說了許多從前的事，還說你對小師妹有傾慕之意，可惜小師妹對誰都冷冰冰不搭理，所以甚為苦惱，只能前來找我訴說，希我與昆邪決戰之後，出面幫你去和小師妹說。」

郁藹沒有應聲。

沈嶠：「昆邪下戰書時，我本不應戰，你卻抬出師尊當年與昆邪之師狐鹿估一戰的事，說如果我不應戰，可能會墮了師尊和玄都山的名聲，後來又開始屢屢在我面前表出對小師妹的好，可奇怪的是，你在小師妹面前，卻從來沒有過任何不自的表或行為。我當時不疑有它，還總安你，為你與小師妹創造獨的機會，現在想來，這些也全是假的了？」

郁藹終於歎道：「不錯，我對小師妹從無綺念，之所以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讓你誤會，在其他事上更不設防，也為了能在絕戰前時時找你單獨談話製造機會。你繼承師尊缽，武功在所有師兄弟之中最高，尋常毒素對你起不了作用，只能用天下奇毒相見歡。相見歡不會立時讓人斃命，劑量把握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日久天長，毒骨髓，令人看起來像無疾而終。」

「但我從沒想過要你的命，相見歡也只用了一點點，本想令你在與昆邪的決戰中落敗，以你的武功，便是墜下山崖，也不致於傷及命，頂多傷勢嚴重些，幾個月便能養回來。可不料事還是出現了偏差，你落崖之後，我立時便派人去找，可是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

沈嶠皺眉的程度又更深了一些：「相見歡極為罕見，據說此毒是張騫通西域時帶中原，後來便失傳了，連皇宮大也未必藏有，更不要說玄都山了，你又是從哪里來的？」

不待郁藹回答，他忽而神一，面驚詫：「昆邪？你是從昆邪手中得到的？」

郁藹：「……是。」

「你為了讓我當不這個掌教，竟與突厥人勾結？！」

沈嶠面上終於流出微微的怒意：「師尊雖然傳位於我，可你知道，我從來就對掌教這個位置沒有太大野心，這些年派中上下事務，也多賴你襄助於我，只要你說一聲，我必然讓賢，我不明白，你為何又要捨近求遠，去找上突厥人？！」

他心緒激，語氣用得很重，說完忍不住就咳嗽起來。

郁藹想為他背順氣，手剛出去，卻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回來，緩緩道：「因為，玄都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閉關自守，不問外事，即便是天下第一道門，也遲早會失去優勢！」

「放眼天下，道門之中，青城山純觀有後起之勢，觀主易辟塵同樣是天下十大之一，名聲比掌教師兄你還要大上許多。反觀我們玄都紫府，自從師尊登仙之後，除了他老人家的餘威，還剩下什麼？」

「你的武功原本不遜易辟塵，若願世，哪怕是爭一爭天下第一的位置也未嘗沒有機會，你卻自甘寂寞，反倒寧願在這深山之中默默無聞，這樣下去，哪怕玄都山底蘊再深厚，遲早也要為人所取代！」

說至此，郁藹的語氣激昂起來：「當今世局混，道統各立，佛、儒兩家為了爭奪天下的話語權而各出奇招，意輔佐明主問鼎中原，連魔門的人也一手！唯獨我們玄都山，避世不出，閉耳塞聽，明明手握寶劍卻不用，將來若是佛門或儒門輔佐的君王統一了天下，到了那一日，還會有我們道門的立足之地嗎！」

他緩下語調：「師兄，我從未想過取你而代之，我也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突厥人合作，不過是我計畫中的一環，但若你還在，一定不會允許我這樣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既然你回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留下來好好養傷，好不好？」

沈嶠：「那十日後呢？」

郁藹一怔：「什麼？」

沈嶠：「我回玄都山，你準備如何及閘中師兄弟和其他弟子說？十日之後玉臺論道，你又準備如何跟世人代？」

郁藹一時接不上話。

沈嶠又問：「你與突厥人究竟在合作什麼？」

郁藹：「抱歉，暫時無可奉告。」

沈嶠：「若我反對呢？」

郁藹沒說話。

沈嶠：「若我反對，你便將我起來，從此當個有名無實，不見天日的掌教，也不至於妨礙你的大計，是也不是？」

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

沈嶠歎了一聲：「你小時候不好，雖比我長兩歲，卻看不大出來，生病的時候就很撒，只是長大以後生怕玄都山的後輩弟子們因你不穩重而看輕你，才日擺出威嚴老的面孔，直到現在，我依舊記得你追在我後面，纏著我非要我喊你師兄的景！」

提及往事，郁藹的面微微和：「是，我也記得，我小時候子不好，見人就擺張冷臉，還常常刺得別人下不來臺，連小師妹都躲著我。所有師兄弟中，數你脾氣最好，也總是你在包容我。」

沈嶠：「脾氣再好，終究也有底線。你想當這個掌教，算計我輸給昆邪，我無話可說，只能怪我自己對你毫無防備，錯看了人。但突厥人野心，對華夏中原覬覦已久，玄都山雖然從來不幫哪個國家爭奪天下，可同樣也不會與突厥人合作！」

郁藹苦笑：「我就知你一定不會讓我這麼做，否則我何至於苦心設計這些事？」

沈嶠：「幾代掌教奉行的避世原則或許有錯，但這種錯，卻絕不是在沒有與突厥人合作，你若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郁藹怒道：「我既然已經決定，就不會再回頭，玄都山同樣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我自然希它能更好，這份心意絕不下於你，你又何必擺出這一副聖人臉！難不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是對的，其他人都是錯的？！」

「你不妨去問問門中其他弟子，這些年玄都山蟄伏不出，他們上不說，心裏是不是也會有不滿？等玉臺論道之後，我就可以正式宣佈廣開山門收納弟子，屆時玄都山的名聲地位只會更進一層，絕不會讓天臺宗與臨川學宮專於前！」

沈嶠沉默良久，郁藹發洩一頓，膛上下起伏，夜風之中，兩人相對無言。

郁藹忽覺微微心酸，無論如何，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親無間的關係了。

沈嶠終於道：「你既然心意已決，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郁藹：「你去哪里？」

沈嶠淡淡道：「我敗於昆邪之手，將玄都山臉面丟盡，就算旁人不說，我也沒臉再當這個掌教，至於下毒之事，我空口無憑，即便當眾指證，世人怕也不會相信，反而會覺得我心有不甘信口胡言。所有事，你都已經算好了，又何必管我去哪里？我去哪里，都不會妨礙你的大事。」

郁藹聲道：「你傷得很重，得留下來養傷。」

沈嶠搖搖頭，轉便要走。

後卻傳來郁藹微微冷下來的聲音：「我不會讓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