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祠堂
宋凌病了,他生來就弱,加上這一路上的舟車勞頓和郁結在心的痛,一切的病灶在羅錦年那一鞭之下徹底發了。
他昏迷了整整四天,每日高熱不斷,羅青山將上京有名的大夫請了個遍,藥品補品流水樣的往棲竹院宋,宋凌還是日漸衰弱,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將軍府這位剛尋回來的小爺要不行了的時候,宋凌醒了。
宋凌醒的時候屋外正熱鬧,他盯著天青的幔子發了會兒呆,想著外頭梨花樹上每天的和點卯一樣的鳥怎麼沒了聲息。宋娘子不管他,每日去石先生靠的就是這些鳥鳴,去遲了先生要訓人的。
鳥鳴遲遲沒有響起,宋凌腦子也清醒了,他已經離了梨花巷,在陌生的上京。
過了會兒他聽見腳步聲,有兩個人站在屋外說話。
其中一個聽聲音該是羅大人,“大夫你說的是真的嗎?”
另一個聲音略顯蒼老,嘆了口氣說道:“大人節哀,令郎年歲太小,這病又來勢洶洶,今天再醒不過來,就危險了…”
羅大人聲音哽咽,“大夫您再看看,他還這麼小,這麼小,要什麼藥材您盡管說只要尋得到,我都找來。”說完,深深作揖。
張郎中嚇了一跳,忙往旁邊走了兩步,出雙手扶起羅青山,“大人可使不得,老朽盡力而為,盡力而為。”
宋凌躺在床上聽外頭的人說話,他沒覺幾分,他對羅府帶著天然的惡。
開頭最厭惡的是給予了他卑劣出生,又將他多年努力化作泡影的父親。
后頭,是那個一鞭子把他了個半死的羅錦年。
他用的心思嘗試著去分析大人們的險惡用心,最后得出結論,羅大人是怕他死了連累他寶貝的兒子。
留在室的丫鬟盡職盡責的照看了宋凌四天,愣是沒發現宋凌已經醒了,他醒了和睡著沒多大區別,都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像會呼吸的尸。
直到餃子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對上,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是蹲下仔細打量著宋凌,宋凌毫不懷疑甚至想開自己眼皮子確認。半晌,丫鬟試探著喊了聲,“小爺?”,“嗯,”宋凌從嚨里發出一聲含糊的音節當作回應。
丫鬟啊一聲,連忙跑出門去,嚎喪似的,“老爺,小爺他醒了!”
羅青山也嗷一嗓子,連滾帶爬的進了屋,他端了個矮凳坐在宋凌床邊。這是他們父子第一次單獨相,羅青山錯過了宋凌的出生,錯過了宋凌的牙牙學語,他和宋凌的第一次相是他的大兒子差點弄丟宋凌小命之后,自然不知道他的小兒子已經在梨花巷的土壤里長了個慣會裝模作樣的小君子。
羅青山局促的問:“凌兒,你還有哪不舒服嗎?”
躺著和長輩說話是不合禮數的,宋凌想坐起來,卻面條一樣的厲害,被鞭子過的地方還火辣辣的疼,只好做罷,答道:“大人,我已經沒事了。”
宋凌本就瘦弱,這一病更加清減,套在雪白的里里,像風吹就散的紙人,偏偏角還有道刺目的鞭痕,鞭痕從鎖骨一直蔓延到被服遮掩的深。
宋凌皮,一點傷看起來都很嚴重,更別說這道鞭痕了,視覺上看幾乎將他整個人分兩半。
羅青山眼角酸,“凌兒,那混賬我已經收拾了,現在正在祠堂跪著,等你子好點我押他來給你謝罪,你放心以后這府里誰再敢欺負你,爹給你作主。”
“大人,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宋凌一面守著孝悌,一面在心里冷嗤,好人壞人都讓你們做了把人當傻子糊弄。
宋凌自詡是聰明人。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他宋凌更是君子中的君子,有仇隔幾天他就得報了。
先不提宋凌那邊表面上的父慈子孝。
羅錦年帶著一鞭痕跪在祠堂里,他爹向來慣著他,這次卻是下了狠手,羅錦年了宋凌一鞭子,他爹用十倍的力道了他三十鞭,羅錦年跪的筆直心里卻是不服氣的,不過是個雜種。
祠堂里麻麻的擺了好幾排牌位,羅錦年是這里的常客,哪一排哪個位置放的是哪位先人的靈位他不用看都知道。
后傳來開門的聲音,羅錦年回頭一看是娘,他問:“娘你怎麼來了?”
在他們家羅青山是慈父,田氏是嚴母,若是別家的孩子見母親進來,第一反應該是母親心疼了,來看他。
而羅錦年想的是,母親嫌父親下手不夠狠,要再他一頓。
田氏換了素的襦,從角落里拿了個團跪在羅錦年邊,任憑羅錦年怎麼喊也不說話。
母子倆無言的跪了幾個時辰,外頭天已經黑了。
田氏終于開口,許是在祠堂里的聲音帶著幾分肅穆,“錦年,你知道錯哪里了嗎?”
羅錦年是個牛脾氣,梗著脖子道:“我沒錯,那個小雜種不配待在我們家。”
田氏側一掌扇在羅錦年臉上,羅錦年側臉紅了一大片,腦子里嗡嗡直響。
“我為什麼教你習武,”田氏問。
“保家衛國。”
“還有呢?”
“懲惡揚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聽完兒子回答田氏正道:“羅錦年,保家衛國,保的是什麼,衛的是什麼?”
羅錦年覺得他娘說話奇怪,咽下里的沫子,理所當然的答道:“保護我們的家保護爹娘,守衛大禮朝。”
田氏斥道:“羅錦年我只給你說一次,你記住了,以后再犯用不著你爹這不痛不的家法,我自己清理門戶。”
“保家衛國,保的是天下黎民百姓,衛的是弱小無助之人,那你做了什麼,對弱小的人加諸武力!”
羅錦年到了沖擊,他的夫子從未和他說過這種話,只說他要效忠于君王,他喃喃反駁道:“可是他是個私生子,他讓娘傷心。”
田氏又甩了他一掌,兩邊臉紅的對稱了。
“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讓我傷心的一直是你爹是你祖母,你覺得娘的氣度這般狹小,會和個心思多的小鬼計較?”
田氏見兒子不再說話,知道他已經懂了,站起,準備離祠堂。
“爹讓娘不開心,祖母讓娘不開心,那娘為什麼還要留在這里,娘你回家去吧,回外祖家去。”
兒子的聲音從后傳來,田氏作一頓,半晌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娘被困在這里了,哪也去不了。”
田氏尚在閨閣中時,有只很喜歡的百靈鳥,只那只鳥子野,常常乘著仆人打開鳥籠喂食的空檔飛走,有一天仆人煩了,打開鳥籠剪斷了百靈鳥的翅膀,從此它再也沒飛起來過,它死在翅膀斷了的第二天。
夜里,羅錦年被放了出來,他踩著月做賊似的溜進棲竹院,墊著腳尖避開睡在外間的丫鬟進了里屋。
他黑走到床邊,清了清嗓子,“咳,睡了?”
宋凌是睡不著的,遲來已久的思鄉在夜里不合時宜的冒出來,宋凌想著梨花巷馥郁芬芳的梨花,想著泥濘的黃土路,連長舌的婦人都在回憶里暈染出兩分可。
他聽見了說話聲,也知道來的是誰,他閉眼裝睡,不想搭理。
要是個識趣的,不論是真睡假睡不說話就擺明了不想理你,自己就該懂事的離開,偏羅錦年是個沒眼的。
見床上沒靜,他干脆坐在床沿邊上推了推裹在錦被里的一小團。
“小雜……小孩兒你起來我有話給你說。”
宋凌被推倒了傷口,痛的小臉慘白,對這個罪魁禍首連表面的兄友弟恭都裝不住,“什麼事?”他出腦袋冷冷開口。
“那啥,那天是我莽撞了,對不住了小孩兒。”
“你跪祠堂是用腦袋跪的嗎,跪了趟出來就換了個腦子,怎麼能和小雜種道歉呢,”宋凌諷刺道。
羅錦年瞪大雙眼,被說的面紅耳赤,他從未見過像宋凌這般毒的小孩兒,總歸是自己做錯事在先,還害的他差點丟了命,毒就毒吧,“小孩兒,對不起。”
宋凌見著他就煩,只想快點把人打發走,“知道了我要睡覺。”
羅錦年慣會打蛇上,他眼睛一亮,說道:“我已經給你道歉了,過幾天爹讓我當著大家給你道歉你就裝病不去,懂了嗎?”
羅錦年是鎮國將軍的獨子,十二年養尊優,養了他高高在上的子,大爺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一個鄉下來的道歉呢,那別說面子了里子都沒了。
羅錦年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把宋凌當剛進上京忐忑不安的鄉佬對待,覺得自己私下里道個歉,再說點好話這事就能翻篇兒,殊不知宋不長個子全長心眼。
“行啊,”宋凌答應的爽快。
羅錦年解決了一件大事心里高興,他興沖沖的問:“小孩兒你啥啊?”
羅錦年和宋凌的聯系只有那天毫不留的一鞭子,其余的他對宋凌一概不知。
“獨玉,我獨玉,”宋凌的臉藏在夜里看不清表。
“獨玉,這個字誰給你取的還怪好聽,你怎麼這麼小就有字了?是你娘給你取得嗎?”羅錦年連珠炮似的發問。
宋凌垂下眼簾,藏住眼底翻涌的緒。
獨玉,你吧,詛咒我吧,讓我永遠記住你帶給我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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