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鎮又來了。天空藍得讓人覺得過分,房子的屋頂是紅的,反正是做夢,我也總是來不及懷疑為什麼一整個鎮子只有這麼一棟房子。在我小的時候,這個鎮上有時候會有一個賣風車的老爺爺,他穿著一件黑的棉,后有無數絢爛的風車。風車變了一堵會抖的墻,流轉著這個世界上所有我見過的,和沒見過的。麗的總讓我有種它們一定很好吃的錯覺。第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我是個小學生,可我覺得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我在飯桌上跟全家人說,那間房子的屋頂真漂亮,紅得就像一條展開來,正對著的紅領巾。那時候我應該是才戴上紅領巾吧,還總是喜歡對大家炫耀這樣剛剛來臨到我生活里的東西。
可是爸爸在很專心地看新聞,令人惱火——新聞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一群穿著深西裝的人在走來走去。只有小叔很有興趣地盯著我說:“南南,你的夢都是彩的嗎?”然后小叔笑了,他說,“南南真了不起,我聽說,會做彩的夢的人比較聰明,我的夢從小就是黑白的。”媽媽這個時候從廚房走出來,端著一大碗西紅柿蛋湯,“那還用說,我們南南當然聰明了。”于是爸爸就皺起了眉頭,“都跟你說了多次,不要當著小孩子的面夸聰明,對沒好的。”但是他這句話一點兒用都沒有,因為我已經用力直了脊背,讓繃的、蓬的驕傲把我的變一個蓄勢待發的彈簧。
冒著熱氣的西紅柿蛋湯就像是一個硝煙剛剛散盡的戰場。
哥哥在一旁說:“聰明什麼呀,都上小學了,還不會用筷子。”——那時候他是一個討人厭的初中生,雖然我知道他每次都是在故意惹我,可我還是每次都忠實地生氣了。我毫不猶豫地把右手五個手指往里彎曲一下,在他的手背上重重地抓了一把,非常篤定地說:“你的夢是彩的麼?你的夢才不是彩的,你的夢是黑白的。”哥哥臉上完全是謀得逞的笑容,“不會用筷子的人就是不聰明。”
“壞家伙!”我用力地嚷起來了。
“鄭南音——”媽媽的語氣變了警告,“你干什麼呢?”門鈴突然間急促地響了起來,串串的“叮咚”聲。會這樣按門鈴的人,只有姐姐。不公平。要是我這樣按門鈴,爸爸媽媽就會說我搗的。果然,媽媽急匆匆地站起來,對著門口喊一聲:“東霓,來了——”
可是我現在長大了,那個小鎮上賣風車的老爺爺很出現了。有的時候,一邊做夢,我還能一邊思考,他或許是死了。如果這個小鎮真的是我的,我應該能在某個地方找到他的墓碑。要是找不到,就說明,他可能還是會來的。因為他和他的風車已經陪伴了我這麼久,我沒有道理不安葬他。不知什麼時候,我就來到了那個紅的屋頂上。我坐在那里,用我如今的,二十三歲的。那屋頂上的瓦片已經陳舊了,但是在我面前近的、傾斜的天空還是嶄新的澤。你是怎麼做到的呢?我想問它,你已經活了那麼久了,為什麼還能這麼輕盈?
就算這麼多年我總是故地重游,可是每一次,卻都沒有時間仔細看清這小鎮的風景。這次我才知道,原來那房子的后面,是一個兒園。準確地說,是兒園的廢墟。一個小朋友都沒有,所有的械都是銹跡斑斑。蹺蹺板從中間斷掉了,搭了一個帶著刺的三角形。秋千是靜止的,秋千架的頂端原本裝飾著兩只白鳥的頭,現在一只變了淺灰,另一只不見了。只有梯看上去完好無損,跟四周的殘局相比,完好得像是一個靜悄悄的謀。不過梯上面落滿了灰塵,我記得原先通往頂端的臺階每一個都是鮮綠的,綠得就像我最討厭吃的菠菜葉子。我為什麼會知道它是綠的呢?
那是我曾經的兒園,我早已長大,所以它早已了址。
其實我還記得,在一個燦爛得有點兒不留面的午后,兒園阿姨罰我站在屋檐下面。因為我不肯午睡,我要回家。們不準我回家。我抱著我的那個臟兮兮的兔子枕頭,站在那里。面對著滿院子的秋千、梯、蹺蹺板——它們因為無人問津,因為寂靜,瞬間就變得面目冷漠。它們本來應該比那些阿姨們友善一點兒的,它們也救不了我。我還以為得到這個懲罰的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過了一會兒,我突然看見圍墻上面是哥哥微笑著的臉,“南南,南南,過來。”我聽見墻后面似乎還有一陣笑聲,是姐姐。
“南南,過來呀。”驚愕讓我的小肚子在微微抖。可我不敢,因為阿姨說我不能。們已經不讓我回家了,我除了聽話,沒有別的辦法。哥哥突然翻到了墻頭,騎在上面,像是騎著旋轉木馬。姐姐的笑聲又傳了進來,“快點兒呀笨蛋。”我眼睜睜地看著哥哥一點點踩著墻上那些磚堆出來的花瓣的空隙,爬了下來,穩穩地踩在我們兒園的地面上。他跑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說:“咱們走。”于是他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了墻邊,“爬上去!南南,”他肯定地說,“別怕,我在后面,掉下來了我也可以接著你。”我都不知道我當時算不算是害怕了,總之我稀里糊涂地就真的爬了上去,哥哥也爬了上來,他抓著我那件的罩衫后面的袋子,像拎著一件行李。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墻頭那麼高的地方,看見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低下頭,看著圍墻外面的姐姐。“下來,南南,咱們走了,不在這個鬼地方待著。”仰著頭看我的時候,鋪滿了的臉龐。的真紅。
就這樣,他們倆劫獄功。
直到今天我都是懦弱的。可是我覺得正是因為那件事,或者說,自從那件事之后,我就養了一種模糊的習慣,在況很糟糕、很令人絕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相信著,一定會有奇跡出現的。兒的邏輯沒能力詢問哥哥和姐姐怎麼知道我在罰然后來搭救我。其實答案很簡單,他們倆在家吃完午飯,沒事做,決定到我們兒園來看看我在干什麼。然后就撞上了我可憐站在屋檐下的場面。
但是當時的我想不到這個。所以我只能相信,我原本就是一個會得救的人。
第一次,我在這小鎮上看見了一個闖者。我在屋頂,他沿著那條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繞過了兒園的廢墟,緩緩靠近這所房子。我凝視著他的影,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呼吸著寒冷的風。所以,小鎮的冬天來了吧。當我發現季節的變化時,他的腳步聲的質也變了,像是在踩著積雪。一道也隨之炫目了起來,帶著類似金屬,面無表的肅殺氣——還是做夢好啊,鄭南音說,要有,于是就有了。
然后我就醒來了,發現飛機正在以一個艱難的角度往上爬。龍城像一件陳舊的行李,被我們忘了。江薏姐微笑著從鄰座轉過臉,“南音,你睡得真是時候,恰好就錯過了起飛那一小會兒。”我也對笑,我現在不像以前那麼說話了。因為總是會有很多細小的事在我想要開口的那一瞬間,南轅北轍地堆積起來,在腦子里堆一片閃著的雪地,讓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話,究竟要從哪里來,就像不知道第一個腳印,究竟要踩在這雪地的什麼地方。所以我只是笑著凝的臉。這一年多的時間,我覺得變了好多。雖然笑起來的樣子依然瀟灑,可是臉上有了種說不出的痕跡。
我知道也在認真地端詳我。說:“你是不是有點兒張?”我猶豫著點了點頭。說:“也對,你的人生從此不同了呢。”的腦袋輕輕地靠在了椅背上,含著笑,優雅地掃了我一眼,“了不起,南音,才這麼年輕就有很好的開始了,想想都嚇人呢——我能不老嗎?”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總得發生一點兒好的事吧。”我只好這麼回答。
我不知道是真的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總之開始低下頭去翻看飛機上的那些雜志了,對話就這麼結束了。不知不覺間,我把額頭抵在了機艙的舷窗上,圓形的。飛機的窗子總是冰冷,讓人覺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溫晴好,其實那種弱的蔚藍是被嚴寒凍出來的。我覺得我需要仔細地,從頭想一想。想想剛才闖進我夢里的人。想想我的小鎮上第一個過客。短暫的睡眠中,我沒能看清他的臉。可我知道他是誰。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說。
“你每次都這麼說。”他說。
“這次是認真的。”
“你下個禮拜就會改主意。”
“滾。”
“你的格真是糟糕。”
“滾蛋。”
“不能文明一點兒嗎?你哪兒還像個人?”他臉上的微笑,和年時的哥哥如出一轍。
“滾遠一點兒。”我認為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總是這樣,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惱怒地接收了他言語之間的所有訊息。
“好,我滾。但是我你,這總不關你什麼事吧?”
“南音,”江薏姐的聲音從那本攤開的雜志上方傳過來,聽上去悶悶的,“到了以后,你是打算住我那里,還是住蘇遠智那里?”整句話問完了,也沒有抬頭。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我只好沖著笑,我自己也知道,這傻的。笑著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有的是力氣折騰。”
我想是在江薏姐跟空姐說“我要咖啡”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朵云。形狀真的很特別,乍一看就像是公園門口的石獅子。可惜舷窗的視覺范圍太狹小了,我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麼一瞬間。但我還是必須盡力地好好看看它,因為我知道,我和它再也不會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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