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重來一次，許霽川發誓一定要經住，絕不求大哥許延川帶他去月旦評湊熱鬧。

月旦評，顧名思義，就是每月初一舉行的盛會，是梁國國子監和太學聯合舉行的品評天下士子的士林盛宴。

周朝末年察舉制度下，士族中流行鄉黨評議風氣，如徐紹與從兄徐靜“有高明，好共核論鄉黨人，每月輒更其品評，故汝南俗有月旦評。”

除了徐紹和徐靜，當時還有郭毅和王璞以善于鑒人而名天下。梁元帝實行九品中正制以后，人品評的風氣更加興盛。其時，無論士族還是寒門仕皆由鄉黨評議。

江都月旦評盛會因此應運而生，由當朝大儒品評天下士子，有仕意愿的年輕人帶著詩文參加月旦評盛會。若僥幸能得到當代名儒的推薦，那仕就指日可待了。

現在月旦評的主持乃是當今國子監祭酒，當代大儒陳斯斕，他是國師王璞的學生，備今上信任。

月旦評開始之后，陳斯斕會找四個德高重的大儒與他一起品評士子詩文。如果想得到他的評價，可帶自己的詩文去江都參加月旦評盛會。

陳斯斕這個人博聞強識，但他品評非常毒舌，在月旦評上把來參加的士子鬧個大紅臉是每場必會發生的事，哭著從臺上下來也是常有之事，陳斯斕甚至還當堂罵暈過士子，其毒程度可見一斑。

陳斯斕的刻薄毒天下皆知，所以有人為他起了個名字做江都禰衡，在天下士子中間毀譽參半。

很多有真才實干的人因為他得以仕，因而變他的忠實擁躉，但也有人非常痛恨他，覺得他傲慢，用惡毒的言語毀人前途。這也沒錯，陳斯斕確實打擊過很多士子，好些人回去之后便消沉下去，從此一蹶不振。

不管陳斯斕還是王斯斕，都和十二歲的淘氣包許霽川參加月旦評沒有任何關系，他此番來月旦評是專程來玩的。

一月一會的月旦評吸引了很多商家的注意。每逢初一，江都的許多走街串巷賣小食和小玩意兒的商販都會來這里擺攤兒，在半大小子許霽川的心里，這些小商販可比酸儒陳斯斕吸引力大多了。

但阿爺每次都不讓他來這里玩，正好這次大哥要來參加月旦評，他磨泡撒賣乖，甚至勞了祖大駕才讓大哥松口。

出來的時候大哥和他約法三章，一起去可以，不準跑。

為了能出去，許霽川當然是大哥說什麼就是什麼，絕無二話，至于出來了之后……嘿嘿……

今次月旦評是建隆十二年的最后一次月旦評，在臘月一日舉辦。

臘月的江都本來就很熱鬧，再加上城西月旦評和城東白馬寺傳經會的召開，簡直比過年還要熱鬧呢。

許霽川十一二歲，正是熱鬧的年紀。

他們家住在城中烏巷，到城東要好一段距離，許霽川剛剛學會了騎馬，出來的時候同大哥提議騎馬來城西。

許延川撇了他一眼，冷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九九。騎馬去城西，我還能見得著你的影子？坐馬車去！”

許霽川討了個沒趣，閉上了。

最終還是坐著馬車去了城西。

從馬車上下來，許延川和同在國子監讀書的相的同窗寒暄幾句之后，回過頭去找許霽川，哪里還有那皮猴兒的影子。

舉行月旦評盛會的孔廟附近熙熙攘攘，一個半大小子鉆進人堆里，要找到可就難了，許延川遍尋不得，不由得一陣頭疼。

此時的許霽川正和自己的小廝吳勝買糖人吃，他買了個齊天大圣的，讓吳勝買個豬八戒的。

不和大公子打聲招呼就出來，吳勝心里有些怕，他說：“花哥兒，真的沒事嗎？大公子如果找不到我們，肯定會生氣的。”

吳勝是許家的家生子，許霽川娘的兒子，打小就和許霽川一起長大，所以他也和家里的老人一般許霽川的名。

許霽川渾不在意，擺擺手說：“生氣就生氣唄，反正我們已經出來了。”他一副管他什麼后果，先玩好了再說的混不吝樣子。

吳勝哭喪著臉說：“小爺，大公子當然舍不得打你，只會把氣撒到我們這些下人頭上。我可不想被打板子，要不我們回去吧？”

許霽川說：“別呀，天天在家寫大字背四書，我現在連做夢都是之乎者也！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不要掃興啊。回頭我和大哥說，保證他絕不會打你，你就放心吧！再說我們現在回去也指定找不到大哥了。”

吳勝雖然還是一臉的擔驚怕，但是退堂鼓好歹是不打了。

許霽川看到吳勝已經不吵著要回去了，就心寬地繼續去玩了。

哼，和大哥那群書生有什麼好玩的，到人不是“久仰王兄才名”就是“李兄文章紙貴，今日得見李兄，真是此生無憾”，完全就是一群酸腐文人在一起捧臭腳，沒意思了。

哼，這月旦評就是高臺之上一群文人互相吹捧，沒意思了！

月旦評雖然不好玩，但是月旦評的集會可太好玩了！！！說書的，唱戲的，算卦的，猜謎的，糖人、包子、油餅、發糕，只要帶夠了銀子，保管讓你眼花繚，也消停不下來！

不怪許霽川冒著挨打的風險也要出來玩。上次他把衛太尉家的三公子打了，人家在他爹跟前狠狠地告了他一狀。

衛太尉三輩單傳只得了衛簡這麼一個命子，他們衛氏一族的脈榮就系在這個老來子的上，那是含在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平時出去得要五六個小廝看著。

許霽川倒好，一言不合就把人家衛爺打了個烏眼青，衛家的老爺子看到自家孫子被小廝背回來時候的凄慘樣兒，一口氣差點沒提起來撒手西歸。

衛家也是累世公卿的門閥大家，現在衛家老爺子是筆親封的威遠候，兒子更是備皇上倚重的太尉，這口氣怎麼能忍下！那是一定要來許家討個說法的。

為了給威遠侯一個代，許霽川被他爹吊在院里的樹上狠狠地揍了一頓，并且下令要足他一個月不許出去玩，為了磨練他的子，每天早上還必須練倆小時的楷書。

子磨練出來了沒，許霽川本人并不太清楚，但是手上的水泡妥妥地是磨練出來了，他捧著自己手上的水泡寶貝似的展示給太看，在太跟前凄凄慘慘好一通哭！

許霽川是太最小的孫兒，太看到他的水泡心疼地拿帕子拭淚，將許霽川的爹來好一通說，還下令讓許霽川不要再寫什麼勞什子大字了，讓他跟著許延川一起去月旦評散散心，許霽川這才得以出來。

臨時搭建的小戲臺上，那帶著帽子的說書人說的正起勁兒：只見那孫大圣一個筋斗云飛出去十萬八千里，到了天的盡頭看到四大柱子，大圣想：“這已經是天的盡頭了，俺得要做個記號，免得那如來老兒賴賬。”……

許霽川聽得正起勁，冷不丁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脖子，許霽川艱難地扭過頭就看到大哥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正是四尋他的許延川，許延川這次是要參加月旦評的，但是弟弟不見了，他心里不安，因此打算找到弟弟之后再去參加月旦評。他擔驚怕地找了半天，哪想到這小子在這里興高采烈地聽評書。

許延川越想越生氣，出手作勢要打，許霽川練地抱住頭，嚎道：“大哥我錯了，我錯了，你輕點！”

許延川恨恨地放下了手，說：“月旦評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先過去，回家再收拾你！”他這會子沒時間收拾這潑猴，先攢著，等月旦評之后再新賬舊賬一起算。

許延川帶著許霽川匆匆進了孔廟，同窗好友已經給他在月旦評的臺子下面占好了位子。

因為是許上柱國的孫兒，許延川自然得到了月旦評靠前的位子。許霽川和哥哥許延川站在月旦評上臺的臺階那里，視野很好。

臺上一排五個席位，中間的那個座位空著，兩邊坐著四個帶著高冠的中年人。

許延川有些疑道：“今天陳祭酒怎麼沒有坐在中間，中間的那個座位是給誰留著的？”陳斯斕是國子監祭酒，國子監的學生都稱他為陳祭酒。

許霽川不認識什麼陳祭酒，但是還是順著哥哥看的方向看去了，一個小廝邁著小碎步快速上臺，附在左邊第一個座上胡子長長的哭喪臉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那人點點頭。

那小廝站在臺子的左下角，高聲說道：“開始！”

兩邊的鼓手開始擊鼓，聲聞萬里，臺下士子聞鼓聲心為之一震。

第一個上臺的人穿著一襲白的長衫，這年頭書生都穿白，但是同樣是白，有的人一襲白如月翩然，天下為之折腰。

但更多的人就如同現在臺上的書生一樣只是為了證明白服真的不耐臟。那人臉蠟黃，小而厚，放在碩大的臉上，顯得很不協調，再加上那兩個吊梢眼和魁梧的材，說他是個鏢師都比說他是個書生可信度高。

那讀書人沖著陳斯斕拱了拱手，看上去有些江湖氣，他不卑不地說：“山王子蘭請先生指教。”這個名字和他彪悍的形有說不出的違和。

王子蘭說完就把自己的詩文遞給了陳斯斕。

陳斯斕皺著眉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翻了一遍說：“你的文章才氣學養全無……”

底下學子都開始竊竊私語，許延川心想：“這陳祭酒的毒真是名不虛傳。”想到這里他開始擔心今天自己的詩文會不會也像這樣被貶得一無是。

卻聽得陳斯斕接著說：“才氣那是天生的，學養卻可以提高，更難得你文章里有一磊落之氣，也就是孟子說的浩然之氣，你且回去再看五年書，到時肯定大有不同。”

陳斯斕今天的評價在他以往的評價里可算的上非常和氣了，那書生卻也沒有立馬奉承幾句，他沖陳斯斕拱拱手說：“教了！”說罷，將自己的詩文揣在懷里揚長而去。

書生走后，臺下有一人朗聲道：“漢章果然慧眼獨，品評人獨一格。”

陳斯斕聽到這人的聲音，竟然有些驚喜地朝著臺下聲音的方向看去。

誰能讓黑臉閻羅江都禰衡出這樣歡喜的神？

臺下書生分海一樣分開一條道，許霽川在人流的盡頭看到一個須發全白的老頭子，穿著一道。

那人穿著一襲道袍，須發皆白，許霽川覺得他有點像說書人講的大鬧天宮里的太上老君。

他仿佛覺到了許霽川的目，順著他的目走來，停在許霽川跟前。

白胡子老頭粘須微笑，看著許霽川好像很高興，那笑容好像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許霽川被他盯著看的有些不自在，剛要問他：“你認識我嗎？”

卻聽得那人朗聲說道：“此子王佐之才，他日必定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