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都給你看了。”封如故大嘆,“如此良辰景,不如共浴。”
如一扭頭便走。
把所有人都趕走,封如故撿了一小截松枝,重新坐回白霧繚繞的湯池中,敞懷而臥,長在及膝深的泉水中隨意一疊,仰頭觀月。
過了小半晌,戌時到了。
熱泉從整點自行開啟的池底閘口泄出,東側注騰騰熱泉的金蟾口閉合,西側的銀蟾口微微啟張,開始注冷泉。
封如故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
縱觀文始山上下,大小十來個泉眼,數別館這里設計得最為巧舒適,一個時辰注熱泉,一個時辰注冷泉,替換,且松蔭濃郁,夏季時分,恰是納涼的好去。
封如故用松枝在岸邊白石上來回打著拍子,似乎是在與誰合歌。
不多時,他的眼睛又閉了起來,出睡之狀。
后傳來了腳步聲。
“師父。”是桑落久的聲音,“溫泉莫要泡久了。容易頭暈。”
封如故唔了一聲,舒展開手臂:“扶我起來吧。”
來人去封如故手臂,卻不防被一把扯了前襟,一頭栽了散著硫磺味的池子里。
說是“一頭”,其實并不準確。
因為來“人”無頭。
一無頭尸面朝下泡在水中,皮卻如死時一般,飽滿如新。
一條人影急向屏風后掠去,然而逃了兩步,就不得不剎住了腳步。
“眾生相”悄無聲息地橫指在他頸間。
這木劍看似無鋒,但稍有點見識的人都聽說過,此大巧不工,乃是一棵百年烏木所出,該烏木生在佛骨舍利塔前,有佛力相贊,可斬世間一切鬼邪。
如一手握劍柄,目冷淡,也不知在屏風后等了多久。
那人不愿就這樣踏上絕路,假意舉手認輸,趁手抬起時揚起一道怪風,打中劍,撥逃。
孰料,剛轉過去,便有一道蘸了水的松枝劈頭蓋臉地打在他的臉上。
這一記多刺的大耳刮子,扇得來人眼睛劇痛,慘一聲,一腦袋撞在了石屏風上。
他捂著半邊火辣辣的臉,自知自己求生無門,倉皇回過頭去,又吃了結結實實的一嚇——
那叢松枝,橫在他眼前,已被“眾生相”的劍勢削斷了一半,竟是救了他一命。
……若無松枝阻攔,他的腦袋會被木劍當場削斷。
其實,一叢松枝如何能攔得住如一。
但他至知道,封如故有意留他一條命。
因此,他及時收了劍勢,背劍于后,無聲誦了聲佛號:“貧僧不知,云中君竟會有如此菩薩心腸。”
“他又不是真要殺我。若真想殺我,他不會一無頭尸首來撲我,自己卻只知道撒跑路。”
說著,封如故又轉向了那兩戰戰的人。
“虧你瞧得出,落久是最服帖的,知道仿著落久的聲音和樣貌接近我。”封如故拿被劈砍得折了一半、還沾著冷泉水的松枝拍拍那人的臉,“快著點兒啊,自己解了面上的‘易容咒’。我徒兒落久好端端一副白玉相貌,被你用得這般猥瑣,真是糟蹋。”
來人不敢再逃,抖著解了上咒,竟是個至多十一二歲的小孩兒,著文始山弟子服飾,平平淡淡的一張臉,看起來沒什麼特別。
封如故對這孩子的相貌出了一奇,看向如一,開口的卻還是混賬話。
“你一直沒走啊。”封如故慨嘆,“果真是想看本君洗澡。”
若是方才,如一還會解釋一二,說他上次前來,便是察覺正殿空了,而有人潛別館。他轟走了那群冒失的小弟子后,便恪守了與常伯寧的約定,在此守候,以防有人要傷封如故。
但封如故這麼一說,他便再無開口解釋的打算。
確定眼前的小孩子戰意全無,如一收起劍來,把劍押在側,挪了目,放在了封如故上。
他這回是從湯池里直接出來的,來不及換上干爽,上的浴被溫泉水盡數打。
他上的浴是鮫綃所制,乃料中最最上等之,一尺三金,足見常伯寧對封如故有多麼疼寵。
年往事,突地襲上如一心頭。
他第一次去綢緞莊,便是常伯寧領他去的。
那時,他并不認得布料好壞,常伯寧便一樣樣帶他認過去,這個是宋錦,這個是緙,那個是漳緞……
他們轉來轉去,只看不買,惹得伙計不耐,拿撣子來趕他們。
常伯寧問他:“喜歡哪一種?”
彼時,如一不識好壞,隨手指了樣掛在正當中的緞面。
在伙計出輕蔑的神時,常伯寧打開荷包,丟了兩塊金上案:“勞駕,為我家小紅塵裁,做一夏衫。”
那人笑起來牙齒雪白,眼睛明亮,看人的眼似專,又似多。
不知他著封如故時,是否也是一樣的神?
……
別館雖是三進三出,但著實不算大。
溫泉的,很快將羅浮春、桑落久、海凈三個小弟子引了來。
眼見屏風下站著一個哆哆嗦嗦的文始門小弟子,羅浮春吃了一驚。
再轉頭看向專心擰頭發的封如故,羅浮春吃驚更甚。
他浴盡皆,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著水。
薄衫,方才隔了一層白霧、怎麼也看不清的紋,此時倒是分毫畢現。
——封如故紋了半蓮花在上。
從大、腰·而起,紋沿拔脊柱和勁瘦腰線盤旋而上,直到左前。
但他紋繡的卻不是盛放的蓮花,而是含苞待放的清荷。
清水、青頁、白石、綠蕊。
滿塘活靈活現的晚春風荷,人總不免疑心,這紋會隨風而。
……但緣何如此真呢?
那枝蔓浮凸,栩栩如生,應該不是一句“妙筆丹青”所能解釋的吧。
“師兄親手為我繪的。”注意到眾人視線,封如故厚笑道,“手可巧?”
桑落久忙移開眼睛,解了服,披在封如故上。
一旁的如一眸深暗了一瞬,抓握在劍柄上的手指發力收。
……佛家戒嗔,嫉妒之心更是業障。
察覺自己心思浮,如一默誦了一段《大莊嚴論經》,念到“畢竟必別離,以是因緣故”時,心念又是一,只是面上不顯罷了。
被眾人圍住,本而退的小孩兒紅了一雙眼,瑟瑟抖。
羅浮春喝問:“你是哪一堂的弟子?為何深夜闖別館?”
小孩兒嚇得說不出話,只是拼命搖頭,泫然泣,一副死期將近的表。
一旁,封如故了個懶腰:“等了你這許久,再不出來,我都要泡爛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就連如一也多看了他一眼。
桑落久詫道:“師父,您說要留宿在此,是為了……”
“文三小姐的死,顯然是沖著我來的,不過是要我下山罷了。”封如故靠在屏風邊,懶散道,“用唐刀的殺人者既然有能力在文始山來去自如,這里又是他的最后一站,我留在這里,說不準能見他一面呢。”
羅浮春駭然之余,漸漸明白過來,一把捉住那小道士前襟:“是你殺了你家三小姐?”
話音未落,他便被封如故一掌拍上了后腦勺。
“呆子。”封如故道,“你在這里胡揣測,不如進去撈了尸看一看。”
“……尸?”
封如故再次語出驚人:“文三小姐香軀便在里頭,仔細照看著,萬勿唐突了。”
羅浮春急急轉屏風側。
只見月之下,真有一無頭尸,面朝下倒在冷泉之中,腔子里的都流干了,前襟上綻著大片大片跡。
尸上穿的是浴,盤扣細,上頭描著銀。
這絕不會是外出的裝扮。
但一尸肢,羅浮春吃了一驚。
那雖是冷的,但異常,像方死之人的軀。
羅浮春霍然起,快步行至石屏外,不由分說,一把執住年手腕,稍一測他靈脈,便怒氣升騰:“你是魔道?!”
話音未落,他就聽封如故在旁笑話他道:“你是炮仗?”
羅浮春被拆了臺,氣急加:“師父!那文家三小姐被煉醒尸了!”
“喊什麼。”封如故瞥他,“不能視,不能言,不能持握兇,只會手撲人——魔道中人若是煉出這等醒尸,妄想用來傷人,那就別修道了,回家種紅薯吧。”
所謂醒尸,乃是死尸所化,尸能言能行,一如生前,只是善惡顛倒、冷暖不識、黑白不辨。
文三小姐所化的醒尸劣至極,輕輕一拽便倒,則是尸主修為低劣、窮盡全力也只能供行片刻所致。
如一淡道:“現如今的問題該是,為什麼一個魔道,會穿著文始山弟子的裳,縱文三小姐的無頭尸,找到這里來。”
穿著修士裳的小魔道牙關打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上去倒有幾分可憐,看得海凈心生了幾分惻,忙暗道了幾聲阿彌陀佛。
此時,封如故突然道:“你是來給我送這尸的,可對?”
小魔道抬起頭來,雙目里噙著的淚也隨著他的輕晃搖搖墜。
“我本來是等兇手,沒想到等來了你。你送來尸,卻掉頭就跑。……有意思。”
封如故蹲下來,直視于他,發上殘水順著眼睫和下落,他也懶得,只是微微歪頭,盯視著他。
“你是下級弟子。”封如故拉過他的修士服查看,又低頭嗅了嗅,“能門路地溜進來,上還有硫磺味。你是平日里負責灑掃這別館的。但今日,你卻不在,來伺候的弟子手笨腳,對這里并不悉。”
常人看不出來那引他們別館的弟子有何不妥,但封如故不同。
他最是懂得,三言兩語,便知道那是個新手,因為他連擺放浮觴的位置也不很清楚。
羅浮春猜測:“莫不是文三小姐來此沐湯時,被他趁機——”
封如故看他一眼:“文三小姐再不濟,也有煉氣三期的修為,他以他這點陋的旁門左道,哪怕是襲,也不可能一刀斷首。”
羅浮春不由想起,文三小姐的尸上,浴齊整,連粒扣子都沒掉,除了頸上的致命創口,確實毫無傷痕,再看看眼前的小魔修,也起了疑竇。
封如故著小魔修,目與語氣一道放,低音仿若耳語:“……你看到了什麼?你把尸送來,是想讓我知道什麼?你不在‘世’里好好呆著,為什麼出現在此?”
封如故從如一劍下救他一命,回護他,又這般輕聲細語,小魔修終于有了勇氣,張開,期期艾艾道:“……大,大公子。”
一眾人瞧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可誰也沒想到,那下文是如此驚世駭俗——
“大公子文忱,在別館溫泉中將三小姐的人頭斬下,是我親眼所見……”小魔修拜倒在地,砰砰砰連叩三個響頭,“請云中君,捉拿大公子,救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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