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闔城大祭。

東西南北, 祭歌聲聲, 雅樂滿城。

就在祭典前一日，城中富庶人家在慶典中各自投了大量銀錢, 讓城中香火繁盛了足足一倍有余。

那失魂怪病，在吉祥的日子到來前不藥而愈, 想必是有神靈庇佑降福, 才有了這皆大歡喜的結果。

面對此等神跡, 大家自然積極酬神, 盼神靈再施恩德，多多庇佑古城中人，使城中百姓福澤綿延，以至千年。

祭典煊赫輝煌, 但其中屬于神石的卻是寥寥。

神廟中香火稀落，只有老人掐香天而拜，說著年輕人不屑于聽的種種掌故。

年逾耳順的石神廟廟祝，卻在門庭冷落的今日，迎來了一名年輕香客。

那是一名華公子, 看上去至多二十三四歲, 出手卻很是闊綽，捐出的十錠金足夠重修石神廟門面。

這老廟祝很是惶恐, 一路跟隨侍奉, 因為太過束手束腳, 還險些在高高的寺門門檻上絆了一跤。

虧得那公子及時扶了他一把：“老丈, 看路。”

老廟祝唱個喏，慚道：“多謝，多謝。”

他自小在廟里長大，父親便是上一任廟祝，在二十年前上山石，再無回轉。

他是眼睜睜看著石神廟一路走向衰敗的，卻無能為力。

年輕時，他也曾憤憤不平，認為眾人不奉真神，是有眼無珠；但現在，一筆不菲的香火錢，就足夠他喜悅了。

“把神像修得好看些吧。”那年輕公子道，“雖說神在人心，談錢俗氣，但神佛金裝，總不會差。太過寒酸的廟宇，在旁人看來是神靈都不庇佑的。”

老廟祝心懷激地收下，千恩萬謝地送別了他。

出了廟門，封如故往左行去。

他是一人出行，羅浮春與桑落久留在清館里，將此次古城調查中所得的況詳盡回報風陵，師兄盡快調人來理天裂之事。

他則落得個清閑，誰也不帶，出來玩耍。

封如故端著煙槍，在肩接踵的街道上獨行。

街面上是他十年未見的繁華，比之前幾日更加喧嚷熱鬧。但一個人獨時，封如故臉上幾乎毫無表，完全沒有前幾日與如一共游時的積極興致，看起來是萬事都不在意的模樣。

他沒什麼目的地東游西逛，再巧的玩意兒也不能留住他片刻的視線。

除了在一架走馬燈前駐足半晌，頗有玩樂之心地看完了一整個小故事外，沒有一樣東西能留住他的腳步。

在他俯看燈時，上塵與練如心并肩從他后走過。

封如故沒有回，聚會神地著燈中小人，倒是練如心從后了他一眼。

他一張臉沒什麼表，淡淡的一眼，讓一旁的上塵覺得他興許是在看燈，而不是在看人。

上塵知道他這次給練如心惹了大·麻煩，從昨日自己蘇醒起，他對自己也是淡淡的，上塵自然想著要討他歡心，扯住他的袖，湊到燈前，熱介紹：“練家哥哥，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練如心是知道的，但他現在只想多聽上塵說幾句話：“我不知道的。”

上塵夸張道：“哇，你真正在山中悶了太久了，以后我得時時帶你下山來走走。這個是走馬燈，靠里的蠟燭熱氣兒催……”

上塵努力討好練如心，而練如心已經分了神，時時向封如故。

封如故卻像一個真正的富家公子哥兒，看了會燈，便失了興趣，折扇一展，翩然而去。

練如心收回目，微微閉上眼睛。

……走馬燈的熱氣，熏得他臉頰發燙。

此時的上塵卻在關注另一件事。

他注意到了不遠門可羅雀的石神廟。

……看來今年也不會有祭者上山了。

即使知道練如心定然對香火供奉的多寡了如指掌，上塵也不舍得練如心看到這一幕，拖住練如心的胳膊撒，指向與山神廟相反的另一廟宇：“練家哥哥，我們往那里去。那里有河燈。”

練如心“嗯”了一聲，仰頭觀月，旋即垂目：“好。”

上塵小小的竊喜著，捉住他的袖，快步趕往另一熱鬧地。

他們就這樣游逛了整整一夜，直至子時將至，城中喧響仍未停歇。

但為山神之子，練如心必須要在子時前到達山道，解開結界，等登山獻石之人到來。

哪怕沒有人到來，他也要等。這是練如心的責任。

三年一度的祭神典禮，上塵是第一次經歷，因此，他跟在練如心后時，暗暗決定要同他一起等到明早天亮，再陪他去看日出，決不能貪懶睡覺。

然而，在山道之上，練如心站住了腳步。

向來言的練如心主開口問道：“今天，開心嗎。”

上塵忙不迭點頭。

練如心：“我也很歡喜。今天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快活的一天。”

上塵笑了，剛要上去握他的肩膀，就見練如心踏著石階轉過來，披了一月，無聲俯視著他：“多謝你。”

上塵嬉皮笑臉：“不必謝的，多我親上兩口就好。”

練如心：“多謝你陪我這兩年。”

上塵背過去，生怕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好，我不陪你。我是魔修，不能陪你接引。我這就去神石下等你。”

說罷，他拔往山上奔去。

練如心在后面了他的全名：“上塵。”

上塵腳腕發了。他背對著練如心，站在山道上，心里一忽兒寒一忽兒熱，聲音里的笑意已完全是強裝出來的：“我給你惹麻煩了，是不是？”

練如心不語。

上塵不敢看他，語氣卻急促起來：“我知道錯了，真的。我明天就下山去，連續一百天做一百件好事，將功補過。我不再犯糊涂了，不砸人家的神像了，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太孤獨了，多一個我留下來陪你，可不可以……”

練如心的聲音清冷如冰：“你走吧。”

上塵霍然轉，聲音尖銳起來：“我不走！”

喊過之后，上塵又覺得這不是認錯的態度，神和聲音一道化下來。

“我以后不犯了。”上塵訥訥道，“你不要趕我走……”

“我沒有說你錯。”練如心斂著袖子，表沉靜，“但魔道的存在，會為神石引來麻煩。你若是安分守己，還自罷了，但現在，我只想安心守好神石，至于其他……我不做他想。”

上塵攥拳頭。

……神石，神石。

他居然還不如一塊把練如心錮一生的、冷冰冰的石頭。

他想咬牙齒，自己清醒一些，但是兩齒相咬，他才發現自己齒關哆嗦得厲害，咯咯作響。

上塵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我既然礙了你守護神石的職責，你又何必救我，放任我重傷而死豈不更好？”

“你為神石而死，盡管是一個錯誤，但我依然要救你回來，還你一命，恩怨兩清。”

“恩怨……”上塵喃喃，“我與你之間，是恩怨？”

練如心反問：“不是恩怨，又是什麼？”

……兩年陪伴，他居然管這恩怨？

上塵的角抖了抖，似哭又似笑地指著練如心：“你……你有沒有心啊？”

這句問句一出，上塵先是自己愣了一愣，旋即捧腹大笑起來。

“是了，我忘了！你沒有心，你是石頭里鉆出來的！”

練如心靜靜地看著他，不生氣，也不難過，只是用心且專注地看著他。

上塵想，對了，就是因為這種格外專注的眼神，他才會誤會練如心對自己別有愫。

在練如心這樣的神之子眼里，自己怕不過就是他養的一只，平時逗一逗，一旦及他和他的神石的利益，便能一腳踹開。

因為他本沒有心。

如心，如心，如有實無罷了。

上塵攤開雙手，大聲笑道：“我在這里留了兩年，這里我早呆煩了……”

他面朝著練如心往后退去，等著一聲挽留。

他數了十聲，退了十步，又多給了練如心五步挽留自己的機會。

然而練如心只是專注地看著他，沒有表。

……他一直是這樣的。

他心里只有他的城民，只有他的責任，而自己只是他漫長人生里的過客。

練如心說得沒錯，世人痛恨魔道，自己還砸了別人的神廟，鬧出了不小的靜，再留下來，只會拖累他，甚至玷污神石的聲名。

他為魔道，守一塊石頭都不配。

思及此，上塵一顆心幾乎裂開，但他面上笑容越發燦爛。

“你為何這麼看我？”上塵極盡能事地挖苦他，“練家哥哥，你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練如心著他，一言不發。

上塵繼續道：“我是很喜歡你的。但你別忘了，我是合歡宗的魔修，我以人間修煉，我將來喜歡的人會有很多，你不必掛心。”

練如心點一點頭。

不知怎的，練如心這一點頭，卻上塵的眼淚直直掉了下來。

他自以為方才將瀟灑放手的樣子演得不錯，卻因為一滴眼淚全盤作廢。

他只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年，人世間的一途，他方一踏足，便遭此重創，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修此道。

此時此刻，他只希練如心什麼都沒看到，算他走得瀟灑，而不是被人生生趕走的。

以一滴眼淚作為失敗的收尾，上塵慌慌張張地跑下了山去。

他誕生在一個太糟糕的年代，人人憎惡魔修，就像厭惡袖上的塵埃，信手一撣，便能揮去。

他逃得太過狼狽，以至于沒有注意到，他后跟隨著十數只螢火蟲，打起熒熒的青燈籠，他不至于在山道上跌倒。

直到他慌張奔逃的影消失在練如心的視野里，練如心才背過去，抬手一口，出困的神。

他不懂啊。

那明明只是普通的話語而已，為什麼卻能得他有如萬箭穿心。

好在，他面上向來冷清，不知道痛楚表該怎樣表現。

至送走他了，這是好事。

練如心在山道上等候一會兒，眼見獻祭之時過了，方才起，封好結界，登上山去。

見到封如故時，練如心并不多麼訝異。

封如故坐在神石之上，翹著腳，垂目注視著他。

“云中君。”練如心干脆地袍下跪，叩首道，“練如心做下錯事，理當罰，然而我非凡世中人，此難凡世懲，我愿自請懲罰……”

“多余的話就免了。”封如故打斷了他，“我來只為問兩件事：第一，你一雙眼能看仙魔之別，勞煩你告訴我一聲，那個黑人是怎樣的人？”

練如心想了一想，據實以答：“他染魔氣，卻是仙軀。”

“第二，他有沒有什麼話、或是什麼東西要托你帶給我？”

練如心又仔細想了想：“我與他見了兩回。一次是初遇，一次是他拖來尸。臨走前，他說過，如果我殺不了云中君，可將一樣品與云中君。上次走得匆忙，未曾還，現在奉上。”

他取出一枚淡青的卍紋玉佩。

一看到這枚玉佩，封如故臉登時奇異起來，抓住其上束著的白流蘇，接過來，卻不加細看，便接于懷中，竟是一點都不提防。

他縱從神石上躍下，正要離開，突然覺得后落下了點點繁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封如故一怔，回過頭去，只見練如心耗盡他剩下的一點點修為，讓幾只螢火蟲跟上了他。

練如心點一點頭，神平靜。

這已經是他多年送行旅人上下山養的習慣，改不掉了：“云中君，好走。”

封如故也沒有推拒他的好意，搖一搖手中扇，選了另一條山路，一步步走下山去。